探照燈的閃光更是增加了眩暈感。沒多久,王佑突然感到臉上一熱,滑膩膩的不知道是什么,扭頭一看,竟然是孟浩然無法忍受那種旋轉和撞擊,將吃的東西都噴了出來。王佑的胃里本來就已經七上八下,被孟浩然噴了一身,突然覺得說不出的惡心,斜靠著船舷,嘴一張,也是吃什么吐什么了。坐在孟浩然背后的趙莊生也大叫起來:“吐到我身上了!”
卓木強巴大聲道:“別吵啦!抓牢主繩,統統收起槳來!這條河道不短,還要轉好一陣子,都給我挺住了!如果犯惡心就趴在船舷上吐出來,不要老盯著探照燈照射的地方看!”
所有的人就這樣好像坐在轉輪上,被轉得七葷八素,不辨東西。
浪高三至五米,接連不斷地迎頭沖擊,若換了別的船,早已翻轉傾覆,隨著那一個個暗涌旋渦,不知道被扯到水底哪處去了,就是蛇形船,此刻的情形也不容樂觀。蛇形船可扭動船身的靈活性,在這波濤洶涌的浪谷峰尖里,反而成了一種危險的性能,在船頭開始攀越另一個大浪時,船身還在浪谷,整個船就折疊成“U”形,船頭船尾的人全向中間跌去;剛攀上浪尖,蛇形船又像斷了脊骨似的,整條船往兩邊坍塌,形成一個倒“U”形,中間的船員又往兩邊反摔,在這過程中,整個船還在不斷地旋轉。此時的蛇形船,就好似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蝴蝶,船頭和船尾就是蝴蝶的雙翼,蝴蝶不時掙扎著撲扇雙翼,卻還是無可奈何地打著旋兒飄落。若非船員集體用繩索拴牢船的肋骨,早已不知跌下船多少次了。
在一個浪峰,卓木強巴壓在岳陽的背包上,兩人一齊被船的慣性向左拋去,就像掛在秋千上的一雙鉛球。卓木強巴大聲詢問道:“已經錯過了多少個岔道了?”
下一刻,岳陽反壓在卓木強巴的胸口,兩人一同被向右拋,他也聲嘶力竭地回答道:“不知道啊!沒有光!我什么也看不見!”的確,探照燈的燈光不是高高斜射向頂壁,就是直插入水中,根本看不清邊壁的情況。岳陽大聲道:“張立!能不能讓探照燈別跟著船晃來晃去!”
張立大聲回答:“??!你說什么?”又一個滔天大浪襲來,什么聲音都被打斷了。
船的兩頭又是一彈,順時針一轉,卓木強巴和岳陽同時向張立壓過去,禇嚴的半個身子已被拋出船外,只能用雙手抓緊安全繩,大聲道:“張立,你踢著我臉了!”張立正被岳陽和卓木強巴擠得像壓縮餅干,勉強露出一絲苦笑道:“不好意思啊?!?
話音未落,蛇形船已經不知道和左邊還是右邊的邊壁一碰,猛地一彈一震,跟著又反向旋轉起來。這次撞擊力度之大,以至于右排船員都被甩出了船外,全憑一根根安全繩掛在船身上。就是還在船內的人也都被飛速旋轉的蛇形船拖拽得飛了起來,雙足離地,在探照燈照射下,就像一排掛在狂風中的臘肉,東飄西蕩。
卓木強巴又大聲對身后的人道:“后面的,有沒有看清,我們錯過了幾個洞穴分支?”
沒有人回答,通常岳陽無法觀察到的事情,別的人也無法辦到,何況目前的情況糟透了,剛剛擋住不知道是哪位噴出來的酸臭撲鼻的半消化食物,背后又被人一陣拳腳相加,人人都身不由己地東跌西倒,蛇形船就像一頭狂怒的公牛,要將騎在牛背上的牛仔們一個個掀翻在地。能在這樣的旋轉和跌宕中強壓下胸中翻涌,能克制不嘔吐的,也就那么幾人而已。
飛速的旋轉之中,卓木強巴目光一閃,只見探照燈照射的方向好像有幾個黑黝黝的洞口。看來這條地下河主道已經到頭了,很快就要進入分流河道了。他大聲道:“岳陽,前面就是分叉口了,注意觀察,我們進的第幾洞!”話音剛落,“呼”的一聲,一個碩大的背包好似一座小山朝卓木強巴飛來。此時卓木強巴正隨船一齊向右做著旋轉,腳下跟打醉拳似的,百忙之中揮手一托,只見那座小山朝岳陽后腦一撞,跟著飄出了船體,沒入漆黑的河中,不見蹤影。跟著后面不知又是誰的背包“呼”地飛了起來,差點把嚴勇撞飛!
張立全身懸空,側頭避開橫過來的嚴勇的腳,大叫道:“誰的包掉了!大家抓牢背包!別讓包被船甩出去了!”原來,張立設定的固定點是根據他們第一次漂流時激流的強度來考慮,沒有想到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地下激流,那背包的背帶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離心力,竟然自行斷裂飛走了。
幾乎整個過程都在一瞬間發生,那一撞撞得岳陽眼冒金星,他大聲道:“我看不見,強巴少爺,我看不見!”待他恢復視力后,只看見蛇形船在一條較小的河道中旋轉,燈光照射下邊壁離船身已經非常接近了,岳陽喃喃道:“我們,我們已經進入岔道了嗎?”
卓木強巴應了一聲:“嗯。小心!”蛇形船又猛地撞上邊壁,跟著左右搖擺不定,那些騰在半空中的人陡然感到那股拉力消失了,齊刷刷地跌落船內,又隨著船像搖篩子一樣來回滾動。緊跟著,蛇形船像靈蛇一般拐過幾個S形彎道,似乎又進入了另一個洞穴旁支,但此刻大家都仰躺在船底,還沒有爬起來的能力。
隨后的震蕩起伏都要小得多了,但三四米高的浪頭還是一波接一波,加上那飛速向下的沖擊力,船上的人并不好過,這一次讓人筋骨寸斷的激流勇漂足足持續了七個小時。七個小時像騎著野牛一樣沒有停歇地上躥下跳,七個小時像風扇一般地旋轉,沒有停泊,沒有平靜。當船進入淺水區并逐漸平穩下來時,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更有幾名隊員已經被甩得口吐白沫,翻著白眼了。
“我們這是在哪里了?”卓木強巴望著頭頂一片漆黑,似乎在問,又似在喃喃自語。岳陽回答道:“不知道,強巴少爺,我們該起來看……看……”說得吃力,行動更是吃力。岳陽在船底撲騰了一會兒,只聽見他的腳后跟、背脊把船皮拍打得“啪啪”直響,就是怎么也沒能起身。
張立道:“在地獄啊。我們來地獄快兩天了吧?如果,再有兩天這樣的經歷,我想,我是堅持不到走出去的那天了。”
卓木強巴試著翻身坐起,卻發現自己的脊骨像不屬于自己似的,怎么也動彈不得。他咬咬牙,用雙手肘支撐著身體,斜靠在船壁一點一點往上挪,總算把頭抬了起來,接著,他就看見了那四個站立著的人:塔西法師、亞拉法師、呂競男和肖恩。不過肖恩蓬頭垢面,臉色青紫,衣服上污跡斑斑,不像另外三人跟沒事兒一樣。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說,可是肖恩,連肖恩都還能站起來,卓木強巴突然覺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滿全身,他一咬牙,竟然也站起來了。四名能站起來的人都在幫助那些體力最弱的人,卓木強巴這才看見這艘蛇形船的現狀——三盞探照燈中,只有一盞尾燈還是好的,另一盞尾燈就像被擰斷脖子的雞頭,耷拉在龍骨上,有氣無力地忽明忽滅,頭燈則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船體內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眾人的嘔吐物;還有幾個背包雖然沒有被甩出船外,但卻從背帶處被扯開一大道口子,衣物、食品等散了一船。除了他們五人,其余船員都是臉朝天,一副先天癡呆的表情。卓木強巴知道,倒在地上的這些人,只要目前他們還能呼吸,那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強巴先看了看身邊的人,岳陽和張立呼吸很均勻,就是起不來;禇嚴喘著氣,但還挺得?。粐烙乱残笨吭诖恚W圆蛔〉卮⒅?。他再看看受傷較重的那幾人,張翔的背心染紅了紗布,呂競男正忙著給他包扎;肖恩在對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還是做什么;孟浩然在吐白沫,塔西法師在照料;王佑也在吐白沫,亞拉法師正在替他檢查。卓木強巴看著這一地的人,他抬了抬腿,像醉漢一般顛了兩步,漸漸穩住身體,一步一頓地向船尾挪去。他感覺自己就像在審視戰后的戰場,躺在地上的人無一不是大花臉,臉上五顏六色的,跟抹了油彩一般。卓木強巴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亂中,他的右眼不知道是被誰用拳頭或腳跟重擊了一下,現在感覺看東西要瞇縫著,估計有些腫了。
對了,敏敏呢?敏敏怎么樣了?卓木強巴心中一驚,呂競男正好擋住了唐敏,估計她情況稍好,但他還是放心不下,踉蹌著大踏兩步,來到唐敏的位置。只見敏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卓木強巴小心地蹲下身子,輕聲詢問道:“還好吧,敏敏?”
唐敏無力地哼哼了兩聲,算是做了回答,卓木強巴一撥開敏敏頭發,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唐敏偏了偏頭,又讓頭發遮住了臉,低聲道:“我沒事,你去看看其他人,他們更需要幫助?!弊磕緩姲蛣倻蕚淦鹕?,唐敏又揮了揮手,似乎想拉住卓木強巴的衣服,但終究沒能抬起來,只是有氣無力地道:“背包,背包中間夾層,都是醫療用品。”
卓木強巴隔著頭發撫摸了一下敏敏的臉,說:“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他再起身時,只見船尾的巴桑已經掙扎著跪地直立起來。船頭的岳陽雖然沒有起身,卻向前爬了兩步,并將頭擱在船舷上,借助背后的探照燈關注著深邃的黑暗,那一片無邊的黑暗。
卓木強巴一轉身,只聽呂競男道:“紗布。”他打開背包,將紗布遞了過去。跟著一轉身,就來到黎定明面前,只見他眉頭都擰成了一字形。
見卓木強巴過來,肖恩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卓木強巴大吃一驚,雖然這次激流比以往任何一次來得都要兇險,船上的人可謂和死神擦肩而過,但這種猛烈的震蕩和旋轉,最多導致人頭暈目眩,惡心嘔吐,還不至于引發死亡。除非黎定明在與船骨碰撞中撞斷了骨骼,內臟嚴重受損。
一探氣息,果然,黎定明氣若游絲,胸口已經停止起伏,一摸脈,沒有脈象!一探胸口,沒有心跳!“怎么會這樣的?”卓木強巴感到震驚,剛才他觸摸黎定明時已經發現,黎定明身體的損傷有限,骨骼完好無損,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已經不容他多想:“強心劑。胸外按壓。人工呼吸。”卓木強巴向肖恩道。
呂競男也看了過來,問道:“怎么了?”
卓木強巴道:“他沒氣了?!?
“什么?”呂競男同樣震驚,剛才她看黎定明時,黎定明似乎并無大礙,所以她才轉而救護傷勢明顯的張翔,怎么一轉頭就沒氣了。呂競男急忙問道:“呼吸道暢通嗎?是不是嘔吐物阻塞?”不過她也知道,他們吃的食物都是壓縮食品和罐頭一類,就算是嘔吐物也成糊狀,不應該有大塊嘔吐物阻塞呼吸道才對。
搏浪號子
肖恩已經為黎定明做了口腔清理,搖頭道:“呼吸道內沒有異物。”他取過一張紗布,墊在黎定明的嘴上,準備進行人工呼吸。
“怪了?!眳胃偰辛嫉沽ⅲ瑢ψ磕緩姲偷溃骸澳銇韼蛷埾璋??!币坏骄o急關頭,呂競男習慣性地拿出了教官架勢,卓木強巴也聽命而去。
呂競男檢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沒發現明顯撞擊傷,她心想:“難道是肺部挫傷?”她給黎定明打了一劑強心針,利用頭燈一檢查,瞳孔已經散大,對光的反射已經消失。她嘆了口氣,仍對肖恩道:“繼續胸外按壓?!闭f完,她朝船尾走去,繞到肖恩背后時,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這個一直在黎定明身邊的白發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呂競男在亞拉法師耳邊低語了幾句,亞拉法師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著胸外按壓,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襲來,微微一怔,卻沒有回頭,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一樣繼續按壓著。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現出一絲令人無法察覺的笑意。
此時,巴桑、胡楊隊長、張立等人也都能站起來了,他們也開始幫助另一些受傷的人。
卓木強巴給張翔纏好了繃帶,張翔道了聲謝,卓木強巴正準備去看黎定明,突然一聲尖銳的哨響驚動了船上其余的人。哨聲是從船頭傳來的,是岳陽!只聽張立在船頭道:“強巴少爺,你過來一下,岳陽有話告訴你。”
原來,岳陽一直在船頭休息,他剛一有所發現,就打算通知卓木強巴,但一張口,卻發現嗓子又痛又啞,根本發不出聲來,想叫一下張立,張立又去了后面,禇嚴還在那喘氣呢,看來他的聲音也大不到哪兒去,他索性吹起了救生哨,把張立喚了回來。
卓木強巴來到岳陽身邊,俯身問道:“怎么了?”
岳陽盡量大聲道:“我們不能就這樣……順流而下,得劃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