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尾上，南方的天已經很熱了。

再加上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半月的雨，空氣里的味道一言難盡，溫度計上的濕度直接達到了99%。

半夜，晚歸的人三三兩兩撐著傘跋涉在雨里，壓抑和沉悶緊緊包裹著每一樣事物。路上看不到一張笑臉，每個人都生活在泥淖里。

市區露天體育場上的燈“滋滋啦啦”響了好幾下，最終還是倔犟地亮了起來，照著旁邊一個又老又破的小區，映得密密麻麻的窗戶看起來跟蜂巢似的。

其中一個昏暗的房孔里，裝了二十年的老空調“吭哧吭哧”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撩撥著看不出顏色的百葉窗簾。

晦暗的燈光趁機鉆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排猙獰的影子，虎視眈眈地盯著對面床上那只肥碩的“蜂蛹”，一副隨時準備撲上去咬一口的樣子。

就在這時，不遠處市民廣場上的鐘“鐺鐺鐺”敲了十二下。

老空調嚇得渾身一抖，一股大風吹出來，百葉窗“嘩啦”飄到一邊，地上的光影瞬間得勢，張開爪牙撲向沉睡的“蜂蛹”。

“喬麥？喬麥？”

“蜂蛹”在夢里聽到有人叫他，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正方形的房間里。

這間房沒有門，也沒有窗，顏色從對角線一分為二，一半灰，一半白，他剛好就站在分界線上。

除此之外，房間里什么都沒有。

“這是什么地方？”他的心疑惑地問。

“喬麥，你剛剛想跟我說什么？”

女人的聲音再次在房間里響起，軟軟的，很好聽。他循聲望過去，就看到一個淡黃色、發著光的纖細人影站在灰色那邊的墻角。

“你是誰？”他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是誰。

“我……”

淡黃色的人影剛要回答，他身后突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

“喂，大家快來看啊，大胖子喬麥要表白啦！”

“真的？喬麥你等下，我搬個板凳先！”

“瓜子花生呢？快快快，趕緊準備好，喬麥的好戲要開始了！”

他驚訝地回過頭，赫然發現身后多了幾條漆黑的人影，就站在白色的墻角邊，刺眼極了。

“哎喲，原來喬麥喜歡短頭發這款啊！”

“喬麥，你想清楚沒？那個女人可是很棘手的哦！”

“喬麥，你是打算賣身給她家做長工嗎？”

“喬麥，你是楊乃武轉世嗎，小白菜都敢碰？”

“好啦好啦，人家喬麥要表白呢，我們不能打擊他，要鼓勵他！”

“好吧，喬麥你牛！”

“人肥膽大，喬麥你勇士！”

“來來來，喬麥，不要管他們，大膽地說出你的愛吧！”

那些黑色人影抱著肚子笑得一扭一扭的，好像群蛇亂舞。

“喬麥，你趕緊說呀，我還等著呢！”

“喬麥，你可別讓我們失望哦，不然我會揍你的！”

“哈哈，你們看他那慫樣兒，怕是連屁都放不出來了！”

“唉喲喂，就這點膽子還想表白，真是笑死我了！”

“喬麥，你發什么抖呀？你害怕了嗎？還是想打我呀？”

黑影笑得在地上打滾。

他沉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子擋住了腳，在地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又看了看那個發光的人影，有什么東西從她頭部溢出來，掉在地上就變成了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子。

恰好一顆珠子滾到他腳下，他遲疑了一下，艱難地彎下腰去撿。

“喬麥，來吧，加入我們，跟我們一起跳舞吧！”黑影們大笑著朝他逼過來。

他飛快地瞄了眼身后，用力收起肚子撈起那顆散發著微光的珠子，然后撲向那個發光的人影，拉起她的手就跑。

“喬麥，你跑不掉的！”

黑影在后面邊追邊叫。

“來吧喬麥，你跟我們是一樣的！”

“是啊喬麥，加入我們吧，以后你就不會孤單了！”

“喬麥……”

窗戶外面，體育場上的燈抖了兩下，猛地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光。房孔里，黑暗四散奔逃，像蛇一樣爬上“蜂蛹”高高隆起來的肚腩山，然后纏住“蜂蛹”的四肢。而“蜂蛹”則不安地扭動著，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他拉著她的手在灰色的城市里艱難地奔跑，黑影們緊追不放。

“哈哈，你們看，他還想逃跑！”

“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哪里都不行，因為，這里是我們的世界啊！”

“投降吧，喬麥！”

“啊哈哈……”

無數黑影從城市的縫隙里鉆出來，猶如發瘋的蛇群四面圍堵他。他左看右看，發現四周都已經被黑影吞噬了，只有眼前這座灰色的摩天大樓還幸存著。

珠子在他手心里不停地跳，他攤開手掌一看，珠子瞬間就長到了雞蛋那么大。

透過微光，他看到一坨黑影在蛋里面游來游去，時不時撞擊下蛋殼，好像在尋找出口。

他又看看他牽著的那只手，它的主人光芒越來越淡、越來越弱，似乎很快就要消失了。

他把心一橫，把蛋揣進兜里，俯下身跟她說：“我背你！”

女人遲疑了一下，輕輕往他背上一趴，雙手環上他的脖子。他深吸一口氣，攀著墻壁就開始往上爬。

“哈，你們看，他好像一只蜘蛛啊！”黑蛇從容不迫地攆著他，它們甚至還為他規劃好了最快的路徑，“嘿，往這邊！”

等他氣喘吁吁地爬到樓頂，卻發現根本無路可逃——黑蛇早已經編織成一個巨大的籠子，將整個樓頂都罩在了里面。

無數黑蛇源源不斷地涌向籠子的頂端，在那里匯聚成一顆碩大的蛇頭，兇相畢露地望著他。

“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組成部分，你再怎么掙扎都是徒勞，何必呢？”蛇頭開口，“來吧，匯入我們吧，我們一起打造無敵的天堂！”

他彎腰把她放下來，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蛇頭饒有興致地望著兩人，循循善誘：“你想要什么？我讓你做國王，怎么樣？”

隨著蛇頭的話，黑蛇們幻化出一張黑色的王座，并把它推到他跟前。

“我相信你現在十分需要它。”蛇頭體貼地說。

他現在的確很需要一把椅子，他需要坐下來喘口氣，不然就會化成一攤泥。

蛇頭繼續溫柔地鼓勵他：“坐上去吧，它本來就屬于你……”

他踉踉蹌蹌地走向那張王座，冷不丁一只纖細的手拉住了他。那只手指了指他的兜，他愣了一下，然后就想起了那顆珠子。

哦不，是那顆蛋。

他直起身從兜里摸出那只蛋，剛要細看，那只纖細的手卻搶過蛋猛地往地上一砸。

“滋啦——”

耀眼的金色光芒從四分五裂的蛋里迸發出來，一坨小小的黑影飛快地在金光里長出腦袋、身體和爪子，并迎風長到半截手臂那么長。然后，這坨東西用力撐開一對翅膀，悍然沖向蛇頭。

“啊！”

蛇頭發出痛苦的尖叫，世界像鏡子一樣被打破，驟然裂成無數碎片。他無處立足，一頭栽盡黑暗。

“那好像是一只……”他最后想，“烏鴉……”

“蜂蛹”在夢里從高處掉落，身體狠狠驚了一下。驟然醒來，心臟狂跳，幾乎要破胸而出。

他躺了會兒，等心跳平緩之后才費力地從床上坐起來，并抬手擦掉頭上的冷汗。

胳膊很沉，好像裹挾了一大片水那樣。

可是，即使是在滿水的游泳池里，這只“蜂蛹”也從來沒有感到過輕盈。

這樣的蟲生啊，還真是沉重呢！

他又發了會兒呆，然后掀開被子下地，地面冰涼。

他來到窗戶邊，“嘩啦”一下拉開百葉窗。明亮的白日之光像箭一樣扎在地板上，黑暗如潮水般退卻，只在墻角床邊留下斑駁的水漬。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