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斑駁的前世
- 荒戲
- 淙音
- 3334字
- 2011-01-28 23:30:47
那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整個冬天,趙錦芳像人間蒸發一樣不見了蹤影。我還是忍不住回了趟C城。我都忘了趙錦芳已經賣掉老家的房子。敲門后一張陌生的臉伸出來,門未開的幾秒鐘里,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幻想著開門的會是她。果然一個人的記憶,是嵌入靈魂的。即使時過境遷,有些東西,在熟悉的場景里,還是會給人以錯覺,似乎那個人從未走遠,似乎還站在昨天。我看著那張陌生的臉,他說,你找誰?我欲言又止,最后搖搖頭,逃跑了。
我去了城郊的老房子,姥姥在世時一直住在那里,因為姥爺在家里去世,她就在家里守了他一輩子。兒女們成家立業后都陸續搬出去住,只有姥姥堅持住在老房子里。我問過她為什么不肯住樓房,她說,不是住樓房還是平房的問題,她指指堂屋的正中央——那里擺著姥爺的靈位。她說,你看,我怎么能撇下你姥爺一個人走呢?姥姥一生信佛,她說,肉體是副臭皮囊,用來在世間受苦的,為了償還前世的孽債。債還清了,就要回去了,就可以脫下這副皮囊享福去了。這個死老頭子撇下我享福去了,可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每天都會回來看我,我等著他來看我。我想他們生前一定非常相愛,歷經風雨后依然不離不棄的愛情才值得生死相守。可惜我沒有見過姥爺的模樣,他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去世的。姥姥生前格外疼我,因為我是在姥爺去世的那天出生的。姥姥說是姥爺讓我來的,讓我替他守著她。我從出生的一刻起,就成了另一個靈魂的延續。雖然從未見過姥爺,但是冥冥之中,我感覺自己離他很近。
自從姥姥過世后,老房子就再沒人來過,圍墻周圍長滿了野草,鐵大門銹跡斑斑,屋檐上落滿灰塵。我推開大門,看到那棵已經枯死的梨樹。從前每到四五月份,滿樹的梨花開遍枝頭,風吹過時簌簌的飄落,揚揚灑灑的好一場花雨。午后大人們都睡下了,我悄悄溜出房間拿著針線蹲在梨花樹下拾起花瓣一片一片穿起來,做成項鏈戴在脖子上。童年時候寂寞的小游戲,竟成了日后最美的回憶。
我走進堂屋,家具被厚重的灰覆蓋,已經看不出顏色,蛛網掛滿各個角落。當年擺著姥爺靈位的八仙桌還放在那里,我擦掉灰塵,看到桌下被玻璃板壓著的照片還在。那是趙錦芳十四歲時候的照片,她曾經告訴我,那是房子剛翻修過后照下的。我掀起玻璃板拿出那張照片,已經陳舊的泛黃,但是依稀能看出嶄新的墻壁,她站在一口水缸旁邊,穿著笨重的棉衣,戴一只粗線編織的帽子,神情歡樂,單眼皮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出神的看向偏離鏡頭的一邊。我猜她的少年時期一定有過精彩紛呈的經歷。從表情里就可以看到那個不甘寂寞的靈魂,它讓你的眼神多了一絲狡黠。
可是現在,趙錦芳你究竟在哪兒啊?
除夕的晚上,阿未托我去唱歌,GREEN里都是一群沒有家的浪子,漂到哪個城市就暫時生活在哪兒。我問阿未,寂寞嗎?她笑笑說:“怎么可能不呢?我每天看著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大部分人都表演得很愉快,可是只要你仔細看,每一個都是寂寞的。寂寞的大笑,寂寞的痛哭,寂寞的唱唱跳跳,連鬧哄哄的搖滾樂都會聽出寂寞的感覺,久而久之就麻木了,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哪里。其實在哪里都一樣,哪個人不寂寞呢?”她說的對,寂寞與生俱來,擺脫不掉,只好盡力隱藏。大家放著音樂跳舞,我決定暫時拋開所有的不愉快,放縱自己。跨年的時候清河打來電話,她告訴我她正和成一窩在家里享受浪漫的燭光晚餐,我都嗅得到環繞她周身的幸福味道,發情期的女人真可怕。她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我說:“蘇揚,幸福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至少這一刻我相信我是幸福的。其實你也可以的,別整天頂著苦大仇深的一張臉,嚇壞路人了都。”我情不自禁的開心起來,對她說:“去你的苦大仇深!不要刺激一個丈夫不在家的女人吧!”她說:“你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掛斷了電話。宋清河,幸福在手邊的時候要及時的抓住,否則哭泣的時候會少了回憶的苦澀,我們這么喜歡用回憶折磨自己的人,怎么能放過這難得歡愉的瞬間呢?手機屏幕上顯示有一個未接來電,是臣。我立刻打了過去。“怎么不接電話?”他的周圍聽起來有很多人在鬧,看來比過的比我熱鬧得多。我說:“剛和清河通過電話,你在哪兒啊?”他大聲說:“跟一群同學開party,你呢?”我說:“在阿未這里。”他笑說:“我還以為你在家,和你媽媽在一起。”我苦笑:“半個月前我也這么以為,甚至還為跟她共度除夕很發愁,現在沒這個機會了。”我一直沒有告訴臣趙錦芳不告而別的事,怕他擔心我。但是今天既然問了,我只好明說。“她走了,留了一張紙就走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么地方。”說好不提這些的,可是沒辦法,就是控制不住要想,控制不住想哭。能不能讓我歇一歇,哪怕一分鐘也好。臣在那邊沉默了。果然的,可誰叫他先提起趙錦芳的?我說:“我沒想到我和她,會是這樣分開的,她連償還的機會都不給我,真小氣是不是?”我的聲音小了下去。“傻瓜,過了年三月份我就回去了,你要照顧好自己,等我回家。”臣及時的終止了這個話題。他最懂得保護我,假若他在我身邊,我也不至于這樣脆弱。他不在的這些時間原來這么難熬,我還以為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在愛情里,最難看清的人是自己。我花了太久的時間才想清楚我究竟要的是什么,過程那么艱難。當我最后看清自己,才發現曾經擁有過的人和愛是多奢侈的東西,而我沒有守護好他們,失去之后又追悔莫及,一次次重復著作繭自縛的戲碼。
臣不在的日子,我喜歡到GREEN去,除了可以和阿未他們一起唱歌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想去看臣畫的那幅壁畫,那個深海中捧一捧珍珠的,流著藍色眼淚的女子。阿未悄悄對我說,她長得真像一個人。我知道,是我。那幅畫的名字叫——斑駁的前世。臣曾經說過,沒有人能改變誰,如果說有可能,前提是你愿意為他改變。他說,蘇揚我愿意等你放開藏在你心底的前世。
那個時候我剛認識臣不久,我大一,他是長我一屆的學長。我不愛年輕女孩子熱衷的社交活動,只參加了一個攝影協會,還是成一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為我報得名。我和成一是大學時認識的,關于這一段,是一個小插曲,而這段于我而言的小插曲,幾乎改變了清河的人生。放下這一段暫且不提。除了協會例行的活動,我常獨自去美院的小竹林里看書,王爾德,村上春樹或者三毛。那時候我常看到一個穿著考究的男生在竹林的一角專注的畫畫。美院有很多適合作畫的風景,他卻只畫竹子。每一天,他都會站在固定的地方畫很久,直到夕陽暈染了顏料,樹影斑駁得辨不清風景,他才收起畫架,心滿意足的離開。但是我從來沒有見他有哪一張畫室重復的,那些一沉不變的綠色植物,在他的畫里像長了腰肢腿腳一樣,妖嬈的生長著,想要突破紙張的囹圄,觸摸天空上的風景。我偷偷用相機把他每一天的畫都拍下來。學期末,攝影協會辦展覽,我就把他的照片拿去參加,沒想到他竟然看到了我的展板,后來他就來找我,我們的相識,全是他的畫和我的照片牽線搭橋,他曾經感慨說,“你瞧,人和人的緣分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每個人的一生會遇見誰,上天早有安排。”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沒有氣急敗壞的興師問罪,而是說,你是不是喜歡三毛?我當時端著一杯滿滿的水,差點沒灑到身上。
后來我們說起這一段,他告訴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在偷拍我,但是我沒想到你會拿那些照片做展覽,你的膽子也太大了,我可以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權知道么?”我有一點挫敗感,像做了虧心事被抓到一樣,我說:“那又怎么樣,反正我不怕。”他饒有興趣的看著我說:“那你怕什么?”我怕什么?怕趙錦芳?怕蘇越峰?怕季汐?怕C城?還是怕那些記憶?臣直直的打量我的臉,我挑起眉毛說:“你管我怕什么,反正我不怕你。”他說:“蘇揚,為什么你從來不肯正視自己呢?”我知道他指什么,那時他已經知道我混亂的過去。是在我們相識的最初我就告訴他的,我不忌諱提及我的傷口,既然是一個不可磨滅的疤痕,那就只有努力做到無視它,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并且要裝出一帆風順的樣子,好像我真的已經不在乎了一樣,這是生活交給我最有用的本事。臣非常不理解我,他說:“你就是故意折磨自己,沒見過主動揭自己傷疤的人。”我對他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個女瘋子,不喜歡按常理出牌。”他笑了,說:“那我陪你一起瘋。”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有一些喜歡這個男人了。
我要找到一個男人,他沉穩內斂,敢作敢當,且有一顆潔凈的心。我要向趙錦芳證明,我的命比她好得多。臣是我的賭注,我絕對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