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詫異的看著清河，她說：“我媽是被人逼死的。有一天，她正在臥室涂口紅，一群人突然闖進(jìn)來，說她害死了我爸。我媽不承認(rèn)，一群人就來抓她的衣服，她一邊跑一邊哭喊，喊我爸的名字，最后她還是被他們抓住了。有一個男人，拿著一條繩子對她說，一命抵一命，你自己了斷吧。我媽趴在地上一直哭，她說她不想死，憑什么讓她死。突然她站起來又開始跑，想沖出門去，那些人就拿起繩子來捆她，勒她的脖子，她被摔在地上，手里一直拿著她的口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折斷了。”

“那時候，我剛好放學(xué)回家，把所有的人，還有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沖進(jìn)人群里，看到我媽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一條紫紅色的印跡，她的眼角有一滴眼淚，我以為會流下來，可是一直到她咽氣，那滴眼淚都沒有流下來，我知道，她不甘心。我在她身邊蹲下來，推一推她的胳膊，她的眼睛張開一條縫兒，狠命地抓著我的衣角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后她突然爬起來一頭撞向墻壁，血從墻上流下來，她脖子一歪就倒下了。所有人都驚駭?shù)目粗且荒唬芸植溃税雺Γ覌尵偷乖谀且粸┝飨聛淼难铮僖矝]有醒過來。然后我看到那只口紅，從她手里拿走它，捏在掌心里，看著那群可恥的魔鬼，是他們殺死我媽媽的，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她最后那一句話。她說——我好恨。”

“我以前，每天看她用手指輕輕地蘸一下這只口紅，然后在嘴巴上抹開。那么好看的紅色。”清河的眼睛彎成兩瓣月牙兒，她在笑。我傻傻的盯著那半支口紅，觸目驚醒的鮮紅色。

雖然我只見過那只口紅一面，但是我記得那上面小小的英文：CHANEL。我問成一：“清河偷的口紅是什么牌子的？”他不可思議的說：“難道還挑著牌子偷？我真是越來越不能理解她了。”我再次問他，“你記得是什么牌子嗎？”他仔細(xì)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CHANEL，我記得是那個專柜。”

果然。可是宋清河，這么多年了，要我怎么說你呢？冬天的陽光淡淡地鋪滿你睡著的臉，像一層鍍金的紗。你的手因為寒冷蜷縮在脖子旁，嘴角的小顆褐色的痣被披散的頭發(fā)遮住了。你一定不知道，在你睡著的時候我常偷偷地看你，你的臉沉浸在我不知道的夢里，有時候會聽到你咕嚕著喊：“媽媽。”

親愛的，我那么多次想向你證明感情里有殘缺的人是可以幸福的，可是我沒有做到。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得比我好，因為你的身上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指引著我相信那些我不愿意相信的，美的東西。我得不到的，做不到的，都希望你可以做到，這樣我就可以證明，不是所有的真實都是丑陋的，不是所有的假想都是不可實現(xiàn)的。我真的以為你可以的，可是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可以殘忍的摧毀我脆弱的信仰呢？“你怎么突然跑來？”清河穿著睡衣，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我看著她的眼睛，她躲閃著我的目光，“外面那么冷，我給你倒熱水去。”她轉(zhuǎn)身去拿水杯，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痛苦的叫了一聲。“這是什么？”我挽起她的衣袖，看到了她胳膊上白色的繃帶。“宋清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她無辜的望著我，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還是你覺得警察抓小偷的游戲很有趣？宋清河你蠢不蠢，啊？就這樣一直活在痛苦里一直舔舐舊傷口直到又流出血來很過癮嗎？”我甩開她的手，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說：“我今天碰到成一。”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像一束微弱的光，熄滅了。我沖進(jìn)她的臥室，打開所有的抽屜，在書柜最下層的抽屜里，我看到滿滿的，整齊的，各種款式的，CHANEL的口紅。當(dāng)然，包括在角落里那支陳舊殘缺的口紅以及它下面壓著的照片。我深吸一口氣，“宋清河，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她平靜地蹲下來，如果我沒有看錯，她的臉上是帶著微笑的。“蘇揚(yáng)你知道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正在講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一樣。“我的媽媽，我是說，生我的那個，她活著的時候，最喜歡這個牌子的口紅了。”她拿起那支斷裂的口紅，“這個是我爸出事之前最后一次回家時送給我媽的。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是我爸爸不知道的哦。”她甜美的一笑，“因為是在他走了以后我才出生的，這是我跟媽媽的秘密，他怎么會知道呢，本來媽媽打算等他回來的時候給他一個驚喜的，可是他走了之后就再沒回來過了。”她蜷縮在墻角，看上去像一個受傷的動物，眼睛敏感的閃動著，像兩顆玻璃珠，快要碎了。“清河……”我摸摸她的頭。“我的……媽媽，呵呵，好不習(xí)慣哦，我一直都是在心里偷偷叫她的，從來沒有叫出聲過。我是說，我媽媽，她一直最喜歡這支口紅了，你不知道吧，我每天都看到她拿著它坐在鏡子前哭呢，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她真傻，如果是我拿著這么漂亮的口紅，一定笑的合不攏嘴巴呢，怎么會哭呀。我小時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把那支口紅送給我，后來我終于得到它了。”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可是我媽媽，死了。”她的眼淚，在這一瞬間終于流了下來。

我摟著清河，她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動物一樣一動不動的偎在我的懷里。我應(yīng)該安慰她的，可是我說不出口。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別人的傷口了。命運(yùn)舉著一把巨大的剪刀，把我的心剪得七零八落。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活在絕望的掙扎里？為什么我們的人生不能透明一點(diǎn)好讓陽光多照一照。我沒有勇氣責(zé)備清河，都是被宿命操縱的牽線木偶，分得清誰對誰錯么？

清河的傷口滲出一絲血跡，我拿來醫(yī)藥箱給她重新包扎。“對不起。”我說，“很疼？”她搖搖頭。“怎么弄得這么嚴(yán)重？”她不回答我。“清河，你答應(yīng)我，不要偷了，好不好？我們不是沒有錢，你想要的話就去買，買多少都行，好不好？”她夢囈般朝我點(diǎn)一下頭，有些羞怯的笑了。行了吧宋清河，你又在騙我了。說了多少次，每次都口口聲聲答應(yīng)，好像作弊被老師抓住的學(xué)生一樣，信誓旦旦的做保證，哪里是真心要改呢。宋清河我太了解你了。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灰敗的夜晚，我不想責(zé)怪你，只要你好好的，想怎么樣，隨便你吧。

我們兩個一直是這樣的，把彼此最失敗最丟臉的事拿出來給對方看，比賽誰更糟糕嗎？不過就憑這一點(diǎn)，我了解了那個成語的意義。那個成語叫，相依為命。

宋清河，我那么愛你。

二月的天氣，肅殺的讓人心生倦怠，我蜷在棉被里享受難得的安靜時光。我媽一大早就不知去向了，這該算一件新鮮的事，自從她搬來我這里住，幾乎是不出門的，除了買菜。于是我下課后就常往阿未那里去找清凈。要是有一天她知道我成天泡在酒吧里和她眼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她一定氣得翻白眼了。如果再讓她看到我畫著嫵媚的煙熏妝賣唱，天吶，我得先聯(lián)系好附近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了。

我胡思亂想著，順手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郵箱里有一封信，署名是臣。我翻一個身，伸手把電腦抱到床上，打開郵件，臣的笑容出現(xiàn)在屏幕上。這真是這個平時很少照相的男人少有的興致。莫斯科的紅場，惹眼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襯著他的笑容，好瘦了一些。照片的底下寫著一行話：站在列寧的身邊。

“莫斯科的冬天美的有點(diǎn)兒冷，記得添衣。”我按下回復(fù)，心中自然是十分的想念。臣走之后，我們一直是通過郵件聯(lián)系的。他從來不說對我有多想念，我也不說。那種煽情的話抵不過他的一張照片。情話說的過多的人，或是暴露了不自信，或是摻雜了謊言。臣不是這樣的男人，是我的幸運(yùn)。

手機(jī)突然震動起來，是清河的電話。我接起來聽到她含混不清的聲音，看來喝了不少。“我和成一分手了。”“什么？”我從床上跳起來。清河笑嘻嘻的說：“我跟他，玩兒完了。”

我趕到清河家，推門就聞到了濃重的煙酒味。我看到清河坐在陽臺上正在點(diǎn)一支煙。她看到我，朝我晃晃手里的煙盒，“要嗎？”我扯掉她的煙，“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恨你？你給我起來！起來！”我朝她大吼。她像一灘融化了的雪一樣，冰冰冷冷的坐在原地，不理會我。我扔掉手里的包在她旁邊坐下來，搶過她身邊的打火機(jī)點(diǎn)燃一支煙。深藍(lán)色的mildseven，清河的最愛。我吸一口，吐出一串纏綿的煙圈。“記得嗎？”我說，“是你教會我吸煙的。那時候我們才十三歲，多好的年紀(jì)啊，你卻教我壞東西。可是你說奇怪不奇怪，偏偏咱們倆都那么喜歡那些壞東西。”我情不自禁的笑起來，清河把頭伸過來靠在我的肩膀上。“為什么呀？”她非常小聲地說：“我本來就沒有給自己貼過好人的標(biāo)簽，為什么就那么不可原諒呢？蘇揚(yáng)你說這是為什么呀？”我拍拍她的背說：“因為他愛你。”清河像個小孩子一樣用懵懂的口氣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搖一搖頭，“我以前以為他愛我呢，最起碼愛過，可是好像并不是這樣。”如果成一是因為失望而離開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另有原因，這個問題就嚴(yán)重了。

“在巴黎，逃跑的時候，他松開了我的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們本來是一起跑的，就在聽到警車的聲音時，他那么急迫的想甩開我的手。我在警察局一直等，他始終沒有來。不是我要逃跑的，真正逃跑的人是他。”她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忽然停電了。就好像是命運(yùn)安排好的一樣，在本以為明朗的人生中，神伸出手“咔嗒”按掉了開關(guān)，黑暗來的措手不及。這種氣氛下停電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我站起來準(zhǔn)備去找蠟燭，清河一把拉住我。“不要！蘇揚(yáng)，我現(xiàn)在好怕見到光。你沒來這幾天，我晚上一直是不開燈的。我不敢。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每天躲在黑暗里才覺得安全，外面的世界太亮了，把什么都看得真真切切，多可怕呀。好像不是屬于我的，也不對，應(yīng)該是我不屬于外面的世界。”我蹲下來對她說：“告訴我清河，你是怎么回來的？”

你也吃夠苦頭了，卻還是不肯悔改。明知是錯的為什么還要做呢？還在我面前挖空心思的編造謊言。可是宋清河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騙別人，而是騙自己。你能不能停止折磨自己呢？醒一醒吧宋清河，別跟我說你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就是故意去偷，根本沒有想要控制。

我趁清河睡著的時候，溜到樓下去吹冷風(fēng)。路燈已經(jīng)熄滅了，我一個人坐在小區(qū)的椅子上點(diǎn)燃一支520。和清河不同，我愛煙草里薄荷味，像戀愛的味道。心型中空的過濾嘴，像一個被等待的吻。臣，我想念你。如果你在我身邊，我一定會有辦法的。可是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告訴你這些呢。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打了一個哆嗦，居然看到季汐。黑暗中隱約看出他的輪廓，這一秒我完全懂了清河為什么那么怕見到光亮。我站起來，滅掉煙。“還是520？蘇揚(yáng)你真是一點(diǎn)都沒有變。”我不想聽他廢話，剛邁出一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不自覺地顫了一下，頭皮迅速發(fā)麻。“滾開！”我甩開他的臭手兀自往前走。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我的腳又不聽使喚的飛起來了。我聽到他在后面大聲地喊：“為什么你一見到我就要跑呢！”為什么我要跑呢？我就是害怕，害怕那些丑陋的傷口被人記得，害怕面對那個殘缺的自己。我不是恨你，但是我只能恨你呀，難道要我恨自己嗎？你為什么就那么執(zhí)拗的不肯放手呢？給自己一條生路不好嗎？

宋清河我跟你一樣，總有一個影子在跟著我，想盡各種辦法都擺脫不掉。它瞬間帶來的惶恐足夠我深深地害怕好久，我以為我只是害怕惶恐這種感覺，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那些陳舊的傷口上開出蒼白的花，是我們極力冰封的記憶。它不動聲色的攀附在我們的軀體上，和那些可恥的寄生蟲一樣招人厭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有多恨它。因為我，甚至比你還要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