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四點，我看到趙錦芳沾滿灰塵的鞋子。完蛋了，不可避免的要挨罵。我悄悄地溜進自己的房間，還好沒有被她發現。至少讓我現在睡個好覺吧，我需要一個平靜的睡眠來消化心里的惶恐。

中午起床后，我看見趙錦芳在客廳里坐著，桌上擺著一副大大的十字繡，她左手拿著針，右手拿著線，努力了好幾次都沒有把線穿進針孔里。我拿過她手里的針線替她穿好，聽到她說：“真是老了，哪兒都不聽使喚了。”我對她說：“我給你買一副眼鏡吧。你怎么突然想起弄這個了？”她說：“你出嫁的時候我沒有準備什么像樣的嫁妝，這個算我補償你的。”“給我的？”我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酸楚的感覺，“媽……”我叫她。她一邊伸懶腰一邊說：“要是覺得虧欠我以后就早回家。”

恍然發覺自從她搬來住，我對她的關心實在太少，如果臣在的話一定會責備我的不孝。我也確實對她夠殘忍，她每天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我都不過問。我不知道她一個人守著一個空房子，孤零零的對著電視會不會覺得冷。她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白頭發的？臉上多出那么多褶皺，皮膚干巴巴的，眼皮軟塌塌的垂著，嘴唇上有干裂的死皮。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變老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最喜歡摟著你纖細的腰肢，只要我乖乖的叫一聲媽媽，你就會從包包里變出一塊巧克力來給我。你有好多漂亮的衣服，有好多次，我趁你不在家的時候打開你的衣柜一件一件的穿，在鏡子面前跳舞，那個時候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長大之后成為一個和你一樣美麗的女人。我涂你的指甲油，戴你的發夾，用你的香水。每一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都會驕傲的對別人說，那個穿花裙子的最好看的女人是我的媽媽。

從什么時候開始恥于向別人提起你是我媽媽的，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拼命地想要擺脫你控制的？是從蘇越峰背叛你的時候開始的，還是從你第一次打我的時候？可是我都忘了，忘了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打我的，也忘了從什么時候我可以擋住你伸起的手臂。你瞧，總有一天你會管不住我的，現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不躲不閃，你已經對我無能為力。忽然想起臣對我說，“不要怕，沒什么好怕的，你已經長達了。”其實我怕的不是你，是那些暴風驟雨的日夜，是你歇斯底里的哭喊，是廚房里斷裂的刀柄，是水壺破碎的內膽，是噩夢一樣的過去。

可是你說，拿什么來彌補這些破裂的歲月？你的針線？你的衰老？還是你的一句“早點回家”？對我而言，家是那個C城破舊的筒子樓，是你的鍋碗和蘇越峰的報紙堆砌的房子，它早就消失在一張不告而別的火車票里了。其實我一直想問你，有沒有后悔過。我猜你是有的。但你卻越來越淡然，越來越與世無爭。要知道以前的你，一個連買菜時一兩毛錢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人，怎么可能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世事無情，耗盡光陰，云煙流轉，有形的手抓不住無形的時光，是誰打磨掉了你的光芒？最恨的那個東西，叫命運。

“媽，我們下午去買衣服好不好？天氣那么冷，你得有件像樣的衣服。”我的語氣一下子柔軟起來，連自己都下了一跳。她頗為吃驚的抬起頭，眼睛里閃爍著光亮。我說：“你來了這么久都沒有好好的逛一逛街，整天悶在家里對身體不好。”她點點頭說：“好啊。”起身就要去找衣服穿。我很高興能這樣平和的跟她相處，雖然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會破碎，但是今天，至少今天，我們誰都不想打破它。

我才發現我是那么想對你好的，想要像普通的母女一樣挽著你的胳膊，可是一路上我始終伸不出手。怎么原本很隨意的一個動作到了我這里就變得這么難為情呢？我嘲笑自己。“蘇揚。”她叫我，“你看這件怎么樣？”她指著一件藍色的呢大衣問我。那件衣服一看就是給年輕女孩子穿的。我對她說：“我們今天是來給你買衣服的，你看自己的就好。”她有些惋惜的放下手，“這件真的很好看。”

我記得小時候跟她一起逛街，每一次她都先給我買，有時候逛一天，滿滿的包里都是買給我的，她的一件也沒有。有一次，她自己買了一件針織衫回家，沒有給我買，我趁她做飯的時候把那件衣服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腳。那么明顯的腳印她不會看不到的，但是她沒有罵我，第二天回家還給我買了巧克力。

你也有包容我的時候。你知道因為沒有買東西給你的小小女兒，她會賭氣，耍脾氣，而你不僅沒有生氣，還好脾氣的討好她。可是那個小女孩真該死，她當時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錯了，并且這么多年，她固執的認為你所有的犧牲都是因為你虧欠她的，她恨你恨得那么理所應當，你怎么就沒有一點恨她呢？她對你那么殘忍，而你一直到現在，有好的東西還是第一個想要買給她。

我終于鼓起勇氣挽起她的胳膊，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我對她說：“媽，我們去看前面那家吧，我剛才看到有一條裙子挺適合你的。”我媽大驚小怪起來：“我這個年齡了還穿裙子？”我篤定地說：“穿裙子怎么了，人家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們還穿裙子呢，你還不到五十呢！”她聽我的話試了那條裙子，雖然身材已經有些走樣，但是我仿佛看到了那個為我開家長會時候的美麗媽媽。她的身上，依稀留有年輕時候的光芒。我買下了那條裙子，對她說：“不要舍不得穿。”她說：“我又不常出門，買這么貴的裙子多浪費呀。”我說：“那你就多出門走走，街心花園每天都有阿姨在跳舞，你也去嘛。”我媽咯咯的笑起來：“我自從結婚后就沒怎么跳過舞，現在……”“現在才要好好享受生活才對！”我把裙子遞給她，“這么貴的裙子，我又不能穿，你不穿才是浪費。”雖然她嘴上不說，我知道她心里是高興的。這么多年，很少見到她動容的笑，也只有我能讓她笑起來，但是我卻故意惹惱她，我不痛快，她也別想痛快。用這樣自私又殘忍的方法報復她，對我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報復？

我也幻想著我們有一天也能像平常的母女一樣其樂融融的相處，過去那些都不去計較了，只要以后幸福就夠了。不管我們有過怎樣的過往，我相信你是愛著我的，因為我和你一樣，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