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摯愛》雜志編輯部，靜妍與蘇默燕關系最好，當然，這種好，與和莫櫻的那種好決然不同，在職場中，沒有知己，只有對手，最高層次也只是關系好，談得來，買飯時幫你帶一份，有小道消息先告訴你，下班可以一起逛街吃飯，寂寞時可以陪你看場電影，僅此。

一大早，蘇默燕就有小道消息告訴何靜妍：“聽說副主編要調走，要從下面這些編輯里提拔一位。”

靜妍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蘇默燕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你最有希望。”

何靜妍笑了笑，言不由衷：“怎么可能，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無名小卒。”嘴上最然這么說，心里卻早已是花開一片。是的，從畢業起就進了這個單位，雷打不動一做就是五年，上班比大家早，發稿比大家多，回家比大家晚，眼圈比大家黑，如果這個機會不落在她頭上，太說不過去。

這時，蘇默燕給何靜妍使個眼色，悄悄地說：“我回家一趟，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然后，抓起包包溜出去了。她家就住在單位附近，剛剛生了孩子就來上班了，又要忙工作，又要給孩子母乳喂養，不用問，是給她的寶寶喂奶去了。在辦公室里，一聽到蘇默燕發牢騷細數婆媳矛盾，生了女孩后所受的冷漠，以及有了孩子后完全顛倒忙亂的生活，有時靜妍就暗自慶幸；在28歲之前還沒有結婚生子，其實是一件極幸運的事。

不一會兒，主編出來了，手里是靜妍剛剛交的稿子，意味深長地說：“這次的稿子怎么這么多錯字，文章立意也不新，靜妍，要你努力了。年輕人，工作不用賣命，可是要賣力哦，父母會老去，老公會背叛你，朋友會出賣你，只有工作，永遠不會背叛你，它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你回報的。”

雖然是批評和忠告，敏感的何靜妍，還是隱約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難道，副主編真的會調離，主編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工作幾年，身在職場的何靜妍早已經學會了從上司的只言片語中揣摩深意，她覺得，這次自己不會理解錯。于是，很愉快地接受了批評，說：“我馬上補稿校對。”

忙完一天的工作，靜妍沒有立刻回家，在辦公室上了會兒網，無意中進入一個博客，女博主在博文中寫到，自己在30歲生日的時候，舉辦了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生日宴會，邀請了從小到大幾乎所有的同學發小朋友同事閨蜜參加，他們見證了她的成長，又一起目睹她三十歲這天成熟的風采，三十而立，經過了三十歲，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又開始了。

靜妍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女人，馬上就是自己28歲生日了，是不是也學習這個博主，搞一次空前規模的生日宴會，高調紀念一下自己逝去的青春。

靜妍的這個想法，很快得到莫櫻的大力追捧，她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切：“好啊，這個主意好，我告訴你，要想快點找到真命天子，就要主動出擊，多參加聚會，多走入人群。到時候我提供你一套漂漂的小禮服，再讓我們的化妝師給你畫個閃亮的晚宴妝，絕對讓你明艷照人。你現在就給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大學同學，街坊鄰居的哥哥姐姐們發郵件，打電話，大概計算一下多少人，我幫你定酒席，可以打對折。”

莫櫻是個喜歡熱鬧不甘寂寞的人，何靜妍本來只是有點想法，沒想到到她這里很快變成要說定的事實，也好，就這么辦吧！靜妍想辦這樣的宴會，其實是有私心的，為了一個人。

周炯，靜妍的初戀，這也是她心里的一道暗傷，大學四年，愛是彼此生命里最蓊蕤濃郁的春色.

可是，畢業以后，周炯執意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小城，最開始，還偶爾寫封信說說狀況，但字里行間再看不到愛的痕跡，靜妍難耐相思，寫信三番五次要求他來X城一起發展，漸漸地，周炯不再回信，從此斷了聯系。那是何靜妍到雜志工作的第一年，編稿常常被斃，又逢失戀，日子過得兵荒馬亂，之后間或與采訪對象或路人甲乙談過幾段或長或短的戀愛，只是再沒人在她心里掀起波瀾，一晃，就成了剩女。大學同學里有人建了QQ群，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在里面了，晚上上網，常常看到周炯的那個企鵝頭像亮著，但，誰也沒主動說話。

掛了莫櫻電話，她開始發郵件發信息。在大學QQ群里，她在群公告中寫到：“本姑娘四月27日，在XX酒店舉辦盛大的生日宴會，規模空前，給你們每個人都留了位子，請大家一起來見證我即將老去的28歲。”

聽說，周炯回X城了，從前，靜妍的生日是他一年中記得最清楚地日子，每次都會給她驚喜，這次，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想起從前的快樂時光，靜妍心里酸澀上涌，落了淚。

4

4月27日，傾城婚紗影樓。

莫櫻給何靜妍準備了一套淡粉色緞面吊帶及膝小禮服，剪裁很好，腰身恰到好處。在鏡前端詳了很久，還是決定穿自己的衣服。

“別脫啊，多好看！”

“不穿，我又不是明星走紅地毯，穿那個太隆重了。”

化妝師開始給靜妍化妝，年輕小女孩很不沒眼色地說了句：“靜妍姐，要不要給你用安平呢，我看你眼角有條小細紋呢，用了可以遮一下。”小化妝師被莫櫻狠狠地訓斥了幾句：“現在這小孩，真不會說話。”何靜妍笑笑，沒吭聲。身在職場就是這樣，說實話，就會被領導評價為不會說話。其實，人家小姑娘說得又何嘗不是事實呢？

輕掃峨眉，發髻高挽，鏡子里，出現一個流光溢彩的女子。

大廳里，正在放一首劉若英的歌曲《一個人的孤單》：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

靜妍聽得厭煩，埋怨道：“誰啊，故意放這樣的歌曲刺激我們大齡美少女！”莫櫻為她的幽默感到欣慰，讓店員換了歌曲。

春夏之交，來預約拍婚紗或寫真的人很多。莫櫻在工作中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辦公室百葉窗后，觀察一對對形形色色的男女。這時，恰走進一對，她忙指給靜妍看。

只見男子又高又瘦，身邊是一位重量級女友，個子又矮，兩人走在一起極不般配，而女人還頤指氣使地對著男人說話，男人只是陪笑應答，看得蘇櫻氣得牙癢癢：“MD，怎么這么俊秀的白菜，讓這樣的豬拱了，這世道，真是不公啊！我猜，一定是這個女人家有錢有勢，這灰小子一定是有所圖，才和她在一起的。”灰小子是莫櫻的發明，自“灰姑娘”一次衍生而來，專指一類靠家世良好的“公主”提攜的男人。

“灰小子”很快選好了一身白西裝，穿在身上很周正，胖女人還在衣服堆里挑挑揀揀，那么多衣服，到底是看上了一件。

莫櫻悄悄對何靜妍說：“以我的專業眼光來看，那件衣服她絕對穿不上，你信不信？”

果然，女人進去半天，不一會兒又沮喪地出來了，又挑了幾件，還是穿不上，女人開始生氣了。馴良有素的店員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我們的衣服做得太瘦了。”

胖女人生了一會氣，在“灰小子”勸說下，又去挑衣服，說：“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件我能穿的。”

不一會兒，女人果然找了一件，試了試大小剛合適，興高采烈地跑到男人面前轉了一圈：“怎么樣？好看！”男人忙點頭稱好看。

這邊莫櫻已經笑翻了。笑得靜妍莫名其妙。

只見，店員膽怯膽怯地走上前，弱弱地問：“小姐，你確定要穿這件孕婦裙拍嗎？”

原來，影樓新推出了為準媽媽拍寫真的業務，那套衣服，正是從一堆新潮漂亮的孕婦裝里選的。何靜妍跟著莫櫻一起笑起來。

“行了，別笑了，人家就是這么好命，這么胖，還能找來這么帥這么溫柔的男人。你我腰細，有什么用啊！”看看時間不早了，壽星自然要提前到場。一路上莫櫻還在提醒何靜妍：“一個大規模的生日宴會，就是一個同學聚會，那些曾追你未遂的，暗戀多年無果的，忽然暴發要顯擺的，今天都有了發揮的舞臺，你可要擦亮眼睛。”

這天恰是周末，從靜妍發出的邀請里和預期的人數里，只來了小半，這已是出人意料了，這年頭，金融危機了，婚喪嫁娶孩子過滿月的禮金已經讓人應接不暇了，何況一個久不聯系的街坊鄰居或小學同學何靜妍的生日，自然能躲則躲。

疏于聯系的同學朋友聚在一起，帶著禮物和祝福，仍是讓靜妍非常感動。感動的直接反應是，平日只與文字狂歡疏于言辭的她說了一段非常精彩的開場白：“今天我正式邁入28歲的門檻了，首先感謝媽媽生養了我。28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似一般年紀的從容和青春，姿色不夠頂尖，才華不夠凸顯，事業還在原點，對先生還沒出現。從今天起，我就要大跨步地奔三了。少女老了，老了，可是，我們的友誼不老。”

臺上發出陣陣掌聲。靜妍張望了很久，也沒有看到期待的那張臉，不免有些失望。

莫櫻說的沒錯，這樣的聚會勝似同學會，是暴發戶們顯擺的重要場所。來的賓客里，有一個小學同學米菲，記得小時候個子太高總坐在最后一排，因為學習不好行動木內總被男生欺負，后來聽說初中沒畢業就出去打工了，大約在網上同學錄里看到靜妍的邀請，特意從深圳飛回來參加了。聽她這樣說，靜妍大為感動，吃飯的時候，特意和米菲坐在一桌。

多年不見，米菲胖了一圈，變化太大，幾乎認不出來，衣著甚是光鮮，相較之下，何靜妍身上的江南布衣就顯得很寒酸，米菲手里的包包看著眼熟，靜妍想起來，雜志曾做過一期奢侈品愛馬仕的專題，米菲手中的不知是不是最新款，或許，也是仿版吧！靜妍很庸俗地猜想著。

只見米菲唾沫橫飛地給大家細數她的發家史，怎樣被身為老板的丈夫在女工堆里驚為天人，怎樣一步登天嫁入豪門，怎樣排除萬難躋身家族企業的管理，然后怎樣去享受生活，她說：“以前的我，真是丑小鴨，一點也不自信。現在才知道，女人的自信是要靠金錢來提升的。女人要學會化妝、學喝紅酒、跳交誼舞、看見Hermes的包包知道比LV貴、能分清寶馬和保時捷、會煎半熟的雞蛋，在男人眼里，才算極品。”一桌人都心里酸澀臉上淡笑地聽她顯擺，靜妍看到莫櫻手捏著酒杯，幾乎有要將酒潑到她臉上的沖動，這時，桌上有一個兒時的男同學故意調笑著：“菲菲啊，那你的包包是愛馬仕還是LV啊！不會是A貨吧！”米菲正要辯解，男人接著說：“我記得我媽媽去市場買菜也提著這么個包包，上面也是這樣的標志！”底下女人們都暗暗笑著，米菲聽出來是調侃她，小聲說：“不和你說，反正真的你也沒見過。”靜妍心里很不地道地猜想，米菲的老公，不是是禿頂，就是性無能，或者，像賭王何鴻燊一樣娶了N房妻妾，米菲只是牌桌上三缺一湊數的那個，這樣想的時候，心里暢快多了。

席間有人問起記得靜妍的工作。這是現在她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了，熱愛文字，興趣與工作融為一體，乃是人生一大幸事。大家都在贊嘆：“你們雜志，我經常看呢”。“妍妍小時候作文就寫得好！”忽然，米菲冒出一句：“是不是做文字工作的人都是因為干不了別的，才干這行吧。”一時令靜妍尷尬萬分，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寬容地笑笑。

這時，朵朵從另一桌跑過來，要給大家展示自己剛剛從幼兒園學的英語。大家都給朵朵鼓起掌來，只見朵朵嗲聲嗲氣地說：“媽媽用英語就叫做媽咪！”

“那爸爸怎么說？”

誰知幼兒園一天只教一個單詞，還沒有學到“爸爸”，聰明的朵朵舉一反三，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嗯，爸爸就是爸咪啊，這還用問。”大家都被逗樂了。剛才的尷尬在笑聲中也煙消云散了。

嫂子怕朵朵打擾何靜妍，過來將孩子帶走了。這時，何靜妍注意到飯桌上一直很沉默的艾眉，艾眉是她的高中同學，當年高考失利，上了一所二流大學，畢業做著一份小文員的工作，心比天高，卻頗有幾分姿色，于是給自己定了很高的擇偶標準，美其名曰“起步嫁”，挑來挑去也沒找到符合自己要求的那個，好容易碰到一個符合標準的，人家沒看上她，對媒人說，她還不符合我的起步娶呢！最后只好降低標準匆匆嫁了，沒想到不到一年就離婚了。

只見她一個人沉默地喝酒，聽著周圍的歡笑，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與她無關。

艾眉去洗手間的時候，妍妍特意跟了去。兩個人才得空聊了幾句。

“為什么離啊！”

艾眉靠著墻，點了一根煙，用一種看破紅塵的口吻說：“我告訴你哦，這結婚一年，是個坎，就像人說的本命年一樣，能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就萬事大吉，一旦翻船，就萬劫不復了。”

“是嗎？不是說七年之癢嗎？怎么一年也癢啊！”

“紙婚有兩種含義，一種意思是說第一年的婚姻像紙一樣單薄脆弱，另一種意思是說捅開那層紙，看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艾眉也像莫櫻一樣，痛苦太多，就成了哲學家。

靜妍點點頭：“有道理，我爭取將來活到第二種境界。”

艾眉不以為然地笑笑，語氣無奈：“要是每個人都能活到第二種境界，就不會有那么多離婚的人了。”

一頓生日宴從中午十二點一直吃到下午三四點，還余興未艾，靜妍本意要安排大家去K歌，因為要等的那個人沒來，和剛才米菲的刺激，就有點興趣索然。

宴會結束，人走茶涼，只剩下莫櫻和靜妍。結完帳，坐在大廳沙發休息。莫櫻問：“感覺怎么樣？”

何靜妍意興闌珊地靠在沙發里：“你說呢？”

“我覺得前戲很足，高潮迭起，回味悠長。”

好端端的話，從莫櫻嘴里，聽起來色情無比，靜妍起身捶了她一拳：“說什么呢？腦子整天就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莫櫻無辜：“我說的是生日宴會啊，前戲很足啊，難道不是高潮迭起，回味悠長，是你思想不健康想歪了吧。”

“還說！”

“這樣說吧！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最該來的沒來。”

何靜妍因喝了酒，臉色酡紅，眼神迷離，聽著莫櫻的話，想起與周炯的舊事，想起未知的明天，一時悲從心來，仰望著天花板，說了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