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生的困境: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問題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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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瑤學術道路中的“陳寅恪影響”——紀念王瑤先生逝世二十周年(1)
一
王瑤學術道路中的“陳寅恪影響”,可以理解為,一種學術傳統在時代習氣中的升降命運和長遠影響如何在一個學者身上由顯而隱,最終還原為一種穩定學術傳統的過程,王瑤晚年多講“清華學派”,其中寄托了對自己曾受陳寅恪影響的懷念。不過,一種學術生命力的頑強延續,有時候我們只能從他們學術著作的細處才體會得出來。
一般研究王瑤學術思想和學術道路的人,都會提到魯迅對他的影響。一是因為王瑤自己在所有談論治學方法的文章里,都要提到魯迅,二是王瑤1949年后的學術貢獻中,魯迅研究是一個重要方面。但我以為雖然王瑤自己強調了魯迅對他學術道路的影響,這無疑是一個事實,但考慮到中國1949年后的學術環境,學者刻意顯示的學術影響,一般說來是為當時主流意識形態認同的學術偶像,也就是說,過分強調某一種學術影響,有可能包括了學者對時代學術環境的另外一種評價,在這種評價中,可能還遮蔽了一些東西。我們研究王瑤的學術道路,光注意魯迅的影響顯然不夠。
人生有許多偶然,對王瑤來說,他學術道路上的偶然性,體現在他早年認同的三個學術導師,在后來變化的學術環境中,不但沒有因為時代轉型而失去原來的學術地位,反而比原有的學術地位更受到了社會的廣泛尊敬。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朱自清,還有一位是聞一多。三位學者在1949年前均已去世,而王瑤直接師從的朱自清和聞一多又恰好是當時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能得到轉型后時代高度認同的,因為毛澤東表揚過他們。
陳平原早就意識到,王瑤學術上有兩個主要淵源:一是魯迅,一是朱自清和聞一多。陳平原指出:“這三位學者恰好都是既承清儒治學之實事求是,又有強烈的時代感,不以單純考古為滿足的……這其實也是先生平生治學所追求的境界。博古通今并非易事,突出時代精神與深厚的歷史感,二者有時很難協調。先生不只一次地發揮馮友蘭和朱自清關于崇古、疑古、釋古三種學術傾向的提法,并稱自己屬于釋古一派。學術研究中不盲信、不輕疑,而注重理解與闡釋,這固然可以避免過多的主觀臆測,可研究者仍然必須有借以闡釋的理論框架。這方面先生發揮其通今的長處,特別注重五四以來學者引進西方理論的經驗。從50年代對清學的批評,到去世前主持研究‘近代以來學者對中國文學研究的貢獻’研究課題,先生的思路一以貫之:這個世紀的學者必須‘既有十分堅實的古典文學的根底和修養,又用新的眼光、新的時代精神、新的學術思想和治學方法照亮了他們所從事的具體研究對象’。”[1]
陳平原是最能深刻理解王瑤學術道路的,但理解王瑤的學術道路,光注意魯迅、朱自清和聞一多顯然不夠,必須把陳寅恪引進來。1983年,王瑤在《治學經驗談》中說:“我畢業于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和清華研究院中國語文部,因此就師承關系說,我是直接愛到當時清華的幾位教授的指導和訓練的。1934年我考入清華大學中文系,系主任是朱自清先生,以后我的畢業論文導師和研究院的導師,也都是朱先生。當時聽課和接觸比較多的教授還有聞一多先生和陳寅恪先生,他們的專業知識和治學方法給了我很大的影響。”[2]
二
王瑤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時與陳寅恪在兩地的經歷有一段是重疊的,吳宓日記中對此有詳細記載,此不具引。也就是說,王瑤聽過陳寅恪的課是基本事實,他研究生論文題目,選擇中古文學思想為研究對象,也可以理解為受到了陳寅恪的影響,當然魯迅的影響也是存在的。但我們現在還沒有在王瑤和他同時代人的回憶中,見到他與陳寅恪有直接交往的記載。那時王瑤還沒有在學術上確立自己的地位,陳寅恪當時身體很不好,不久已失明,是否知道王瑤研究中古文學思想,還值得進一步搜集相關史料,但王瑤心儀陳寅恪是可以找到許多事實依據的。[3]
1949年前王瑤重要學術論文中,引述最多的一個學者就是陳寅恪。王瑤關于中古文學思想研究的所有論文中,在同時代學者中,只提到過魯迅、劉師培、陳寅恪等極少數學者,而提到最多并直接正面引述觀點的,恰是陳寅恪。
王瑤在《小說與方術》中提到陳寅恪時說:“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考證范曄與天師道之關系甚詳,中云:‘又蔚宗之為《后漢書》,體大思精,信稱良史。獨《方術》一傳,附載不經之談,竟與《搜神記》《列仙傳》無別,故在全書中最為不類。遂來劉子玄之譏評。亦有疑其非范氏原文,而為后人附益者。其實讀史者茍明乎蔚宗與天師道之關系,則知此傳本文全出蔚宗之手,不必疑也。’”[4]
《文人與藥》中說:“顧愷之被人稱為癡絕,大概也是服食的原因(凡姓名末字為‘之’字者,多為天師道,詳見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5]《論希企隱逸之風》中提道:“陳寅恪先生著《桃花源記旁證》一文,說桃花源是寓意之文,也是紀實之文。所紀乃北方人避苻秦淫虐時所筑之塢壁,論證甚詳。”[6]關于天師道信徒多以“之”字為名的研究,陳寅恪后來還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中詳加申說。王瑤對陳寅恪學術的關注非常細致,有共同的趣味。
在《徐庾與駢體》一文中,王瑤引當時《清華學報》所刊陳寅恪文章后,指出:“陳寅恪先生《讀〈哀江南賦〉》一文,考證庾信這賦之直接動機,在讀沈初明之《歸魂賦》;沈文今存《藝文類聚》二七及七九,序云:‘余自長安還,乃作《歸魂賦》。’沈文作于建康,陳先生言‘頗疑南北通使,江左文章本可流傳關右’。”[7]
1954年,王瑤寫《李白》一書時,述及李白的出生地,曾引陳寅恪的觀點:“陳寅恪先生考證李唐氐族的結果說:‘據可信之材料,依常識之判斷,李唐先紀若非趙郡李氏之“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之“假冒牌”。至于有唐一代之官書,其紀述皇室淵源間亦保存原來真實之事跡,但其大部盡屬后人諱飾偽托夸誕之語。’”[8]同時在另一處還說:“據陳寅恪先生的考證,本來是‘融合胡、漢為一體,文武不殊途的’。”書后注釋標明引述自三聯書店1956年出版的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1955年,王瑤編注《陶淵明集》。在注《桃花源記》時,再引陳寅恪的觀點,他說:“據陳寅恪先生《桃花源記旁證》所考,則淵明寫作材料的主要根據則來自《贈羊長史》一詩中所說,由征西將佐歸來后所談的西北人民逃避苻秦暴虐的情形。”[9]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王瑤論文中凡引陳寅恪的話,均以“先生”稱之,而在1949年后關于李白和陶淵明研究中,依然不斷引陳寅恪的觀點,可判斷為王瑤內心始終保持了對陳寅恪的敬意。我們甚至可以再進一步理解,王瑤晚年凡談學術,必談“清華學派”,其實包含了對陳寅恪的敬意和對自己學術道路的反省,可惜王瑤在1989年去世,否則我們會聽到他更多關于“清華學派”的意見,并從中觀察他對陳寅恪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