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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6評論第1章 白象似的群山
埃布羅河[1]峽谷對面的群山又白又長。峽谷的這一邊沒有陰影,也沒有樹木,車站設在陽光下的兩條鐵路線之間。緊靠車站的一邊,是房屋投下的熱乎乎的陰影,一道由一串串竹珠編成的門簾掛在通向酒吧的門上,用來擋蒼蠅。那個美國人和跟他同行的女孩就坐在屋外陰暗處的桌旁。天氣很熱,來自巴塞羅那的特快還有四十分鐘才進站。它將在這個站點停車兩分鐘,然后開往馬德里。
“我們喝什么?”女孩問。她已經脫掉帽子,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夠熱的。”男人說。
“我們喝啤酒吧。”
“Doscevezas[2].”男人沖著門簾里面說道。
“大杯的?”門洞里的一個婦人問道。
“對,兩大杯。”
婦人拿來兩杯啤酒和兩個布墊子。她把布墊子和啤酒杯放在桌上,看著男人和女孩。女孩正在眺望連綿的山脈。它們在陽光下呈白色,而原野則是棕色的,很干燥。
“它們看上去就像一群白象。”她說。
“我從來就沒見過白象。”男人喝著啤酒。
“是的,你不會見過的。”
“我有可能見過,”男人說,“你說我不會見過說明不了什么。”
女孩看著珠子門簾。“這上面印了字,”她說,“是什么意思?”
“Anisdel Toro[3].是一種飲料。”
“我們可以嘗嘗嗎?”
男人隔著門簾喊道:“喂。”婦人從酒吧走出來。
“四雷阿爾[4]。”
“我們要兩杯托羅茴香酒。”
“摻水嗎?”
“你要摻水嗎?”
“我也不知道,”女孩說,“摻了水好喝嗎?”
“還行。”
“你們要摻水嗎?”婦人問道。
“要,要摻水。”
“有股甘草味。”女孩說著放下了杯子。
“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的。”
“是的,”女孩說,“所有的東西都有股甘草味。特別是那些你等了很久的東西,比如苦艾酒。”
“得了,別說了。”
“是你先開始的,”女孩說,“我剛才一直覺得很有趣,還蠻開心的。”
“那么,我們就想辦法開心開心吧。”
“好呀。我一直在努力呀。我說了那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這個比喻夠聰明吧?”
“確實很聰明。”
“我還想著去嘗嘗這種沒喝過的飲料。這就是我們該做的事情———到處看看,嘗嘗沒喝過的飲料,是不是呀?”
“差不多吧。”
女孩看著對面的群山。
“這些山真可愛,”她說,“它們其實看上去并不像一群白象。我指的是透過樹木,它們表面的顏色是白的。”
“我們再喝一杯?”
“好呀。”
熱風把珠簾吹到了桌邊。
“這啤酒又冰涼又爽口。”男人說。
“非常好。”女孩說。
“這真的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手術,吉格,”男人說,“其實根本就算不上是手術。”
女孩看著桌腿下方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會在意的,吉格。真的沒什么。只是注入一點空氣而已。”
女孩什么都沒有說。
“我會和你一起去,一直待在你身邊。他們只是往里面注入一點空氣,隨后就一切正常了。”
“那我們以后呢?”
“以后我們就沒事了。像從前那樣。”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這是唯一一件讓我們心煩,讓我們不開心的事。”
女孩看著珠簾,伸手拿起兩串珠子。
“你覺得之后我們就沒事了,會很幸福。”
“我知道我們會。你不用害怕。我認識好多做過那種手術的人。”
“我也認識,”女孩說,“之后他們都很幸福。”
“好吧,”男人說,“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去做。你如果不愿意,我不會勉強你的。但我知道那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你真想要我去做嗎?”
“我覺得這是最妥當的辦法。但是你如果真的不愿意,我不會讓你去做的。”
“如果我做了,你就會很高興,一切就會像從前一樣,你還會愛我?”
“我現在就愛著你。你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但是假如我做了,那么我要是再說諸如白象之類的話,就又會很美妙,又會讓你喜歡了?”
“我會喜歡的。我現在就喜歡,但我只是沒辦法去想那些。你知道我心煩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如果我去做,你不會擔心嗎?”
“我不會擔心的,因為這非常地簡單。”
“那我就去做,因為我不在乎我自己。”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在乎我自己。”
“可是,我在乎你呀。”
“哦,是的,但我不在乎我自己。我會去做的,這樣一切又都會好起來了。”
“如果你是這么想的,我可不想讓你去做。”
女孩站起身來,走到車站的盡頭。鐵路對面,在另一邊,是埃布羅河兩岸的糧田和樹木。更遠處,在河的那邊,是高山。一片云影掠過糧田,透過樹林,她看見了那條河。
“我們本來可以擁有這一切,”她說,“我們本來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我們每天都在讓這變得越發不可能。”
“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可以擁有一切。”
“我們確實可以擁有一切。”
“不能,我們不能。”
“我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不能,我們不能。”
“我們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不行,我們不能。那已經不屬于我們了。”
“屬于我們。”
“不對,不屬于了。一旦被拿走,你就再也拿不回來了。”“但它還沒有被拿走。”
“我們等著瞧吧。”
“回陰涼的地方來,”他說,“你不要那么想。”
“我什么都沒想,”女孩說,“我只知道事實。”
“我不要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或對我不好的事情。”她說,“我知道。我們可以再來一杯啤酒嗎?”
“好的。但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女孩說,“我們能不能不說這個了?”
他們在桌旁坐下,女孩看著峽谷對面較干燥那一側的群山,男人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桌子。
“你應該了解,”他說,“如果你不愿意的話,我是不會要你去做的。如果這對你很重要,我非常愿意承擔這一切。”
“這對你就一點都不重要嗎?我們可以就這樣生活下去。”
“那當然。但我只要你,我不想要別人。我知道這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
“是的,你知道那非常簡單。”
“隨你怎么說吧,但我確實知道。”
“你現在能為我做件事兒嗎?”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別說了,可以嗎?”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看著靠車站墻壁放著的旅行包,包上貼著他們曾經住過的旅館的標簽。
“可是我不想要你去做了,”他說,“我已經無所謂了。”“我要尖叫了。”女孩說。
婦人端著兩杯啤酒從門簾里走出來,把啤酒放在潮濕的布墊子上。“火車五分鐘內到站。”她說。
“她說什么?”女孩問道。
“火車五分鐘內到站。”
女孩朝婦人燦爛地一笑,表示謝意。
“我最好還是把包拿到車站的另一邊去吧。”男人說。她對他笑了笑。
“好呀。放好了就回來,我們把啤酒喝完。”
他拎起兩個沉甸甸的旅行包,拎著它們繞過車站,來到另一條鐵軌跟前。他順著鐵軌望去,但看不見火車。他走回來,穿過酒吧,里面等車的人在喝酒。他在吧臺前喝了一杯茴香酒,看著人群。他們都在耐心地等著火車。他穿過珠簾來到外面。她正坐在桌旁,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你覺得好點了嗎?”他問道。
“我覺得很好呀,”她說,“我沒事了。我覺得很好。”
火車繞過那些樹木被燒掉了的小山丘中的一座,沿著鐵軌繼續往北開,消失在視野里。尼克坐在行李員從行李車廂扔出的一捆帆布和鋪蓋上。鎮子沒有了,除了鐵軌和焦土,什么都沒剩下。曾在塞內鎮[5]大街上一字排開的十三家酒吧不見了,大廈旅館的房基露出地面,大火把石頭都燒裂了。塞內鎮就剩下了這些,連地皮都被燒掉了一層。
尼克看了一眼那片被燒焦的山坡,他曾期望在那里找到鎮上那些散落的住房。他沿著鐵軌往回走,來到架在河上的橋旁。河還在那里,河水繞著木橋樁打轉。尼克看著橋下,棕色的河水清澈透明,河水的顏色來自鋪滿河床的卵石。鱒
注 釋
[1].埃布羅河位于西班牙東北部,是西班牙最長的河流。
[2].西班牙語,意為“兩杯啤酒”。
[3].西班牙語,托羅茴香酒。
[4].雷阿爾,西班牙的貨幣單位。
[5].密歇根州北部的一個小鎮,因海明威的這篇小說而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