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合著鐵銹和霉菌味道的空氣，是林恩每一次醒來時，肺部感受到的第一重折磨。

他費力地睜開眼，視線花了十幾秒才適應眼前的昏暗。頭頂是低矮的、不斷滲著暗黃色水漬的金屬天花板，空氣中彌漫著永不消散的酸臭和汗餿味。

“嘟——嘟——嘟——”

刺耳的蜂鳴聲毫無預兆地響徹整個艙室，像是用鈍器刮擦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起來！奴工們！你們有五分鐘時間整理內(nèi)務，十分鐘后到三號閘口集合！今天的配額增加百分之十五，完不成的，扣除當日營養(yǎng)配給！”

廣播里傳來看守毫無感情的、帶著電流雜音的聲音，語氣里的輕蔑和冷漠，比煉獄星地底的寒氣更能刺透骨髓。

艙室內(nèi)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如同棺材里的尸體被強行喚醒。

林恩撐著手臂，從那張冰冷堅硬、仿佛從未帶來過一絲溫暖的金屬板床上坐起。他的動作有些遲緩，不是因為睡意，而是因為無處不在的虛弱和沉重。他的左臂上，一個幽綠色的、仿佛烙進皮肉和骨頭里的復雜烙印——“承嗣者-73”，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微光。

承嗣者，意為繼承血脈命運之人，這是聯(lián)邦最大的諷刺。他們繼承的并非榮光，而是永世無法脫身的奴役身份。

73，他在這個礦區(qū)的編號。

這是他的身份，他的枷鎖，他的原罪。

他看向周圍，幾十個和他一樣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麻木地移動著，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提線木偶。他們手臂上，清一色都是代表著“終產(chǎn)奴工”身份的“承嗣者”烙印。在這里，他們沒有名字，只有編號。

林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里同樣有一個小型的“承嗣者”烙印，像一塊無法去除的丑陋胎記，宣告著他被基因序列鎖定的賤民身份。

根據(jù)《聯(lián)邦資源法》，“終產(chǎn)奴工”不享有任何權利，生存的唯一意義，就是為更高序列的公民貢獻勞動，直至生命耗盡。他們呼吸的是循環(huán)了無數(shù)次的污濁空氣，喝的是經(jīng)過最低標準凈化的回收水，吃的是一種黏糊糊的、僅能維持基本生命活動的合成營養(yǎng)膏。

而這一切的配額，都與他手臂上那個該死的烙印直接掛鉤。

林恩穿上那套粗糙耐磨、但幾乎從不保暖的工服，動作間，前世的記憶碎片如同鬼魅般閃過。

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不是林恩，也不是73號。他曾經(jīng)有一個名字，叫……李維。他曾是舊聯(lián)邦科學院的一名高級工程師，參與過深空探索艦隊的能源核心設計。他曾經(jīng)呼吸著清新自由的空氣，站在明亮的實驗室里，仰望星空，心懷夢想。

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一頂“危害聯(lián)邦安全”的莫須有罪名，剝奪了他的一切。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記憶甚至他的基因序列都被強制降級，經(jīng)過所謂的“凈化再教育”后，他被扔進了這個位于聯(lián)邦邊緣星域、代號“煉獄”的礦業(yè)行星，成為了編號73的消耗品。

在這里，回憶過去是一種奢侈，更是一種痛苦。每一次回憶，都會更加清晰地反襯出現(xiàn)實的絕望。

“73號！發(fā)什么呆！想餓肚子嗎？”一個粗暴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個身材高壯、穿著灰色制服的三級序列看守，手里拎著一根高頻電擊棍，正不耐煩地敲打著門口的金屬框架。他手臂上的“序列三”烙印是亮藍色的，代表著他在此地的管理權。

林恩低下頭，掩去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快步跟上沉默流淌的人流。

穿過一道道沉重的、需要權限才能開啟的氣閘門，空氣中的味道逐漸變成了濃重的粉塵和機油味。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采礦機械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匍匐在巨大的洞窟中，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們今天的工作地點是第七礦區(qū)，B-12巷道，一個以巖層不穩(wěn)定和稀有礦物伴生強輻射而聞名的鬼地方。

分配工具時，林恩領到的是一把能量即將耗盡的舊式礦鎬，鎬頭上的等離子切割器光芒黯淡，頻率不穩(wěn)。

“長官，這把礦鎬能量不足，效率很低，而且可能存在安全隱……”林恩試圖向分發(fā)工具的四級序列技工解釋。

“閉嘴，奴工！”那技工甚至沒抬眼看他，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能用就用，不能用就用手挖！再廢話，記你一次‘消極怠工’！”

林恩攥緊了礦鎬冰冷的柄，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熟悉這種工具，甚至參與過它的初期設計。他能清晰地判斷出，這把礦鎬的能量核心已經(jīng)處于臨界點，超負荷使用隨時可能發(fā)生故障，輕則損壞，重則……爆裂。

但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在這里，終產(chǎn)奴工的意見和螻蟻的嘶鳴沒有區(qū)別。

工作開始了。

沉重的礦鎬每一次砸在堅硬的巖壁上，反震力都讓林恩的手臂發(fā)麻。粉塵彌漫，即使有簡陋的呼吸過濾器，喉嚨和肺部依然像是被砂紙摩擦著。汗水浸濕了破爛的工服，緊緊貼在身上，冰冷而黏膩。

他周圍的奴工們機械地重復著動作，偶爾有人咳嗽得撕心裂肺，或者因虛弱而踉蹌，但很快又掙扎著爬起來，不敢有片刻停歇。監(jiān)工的身影和高頻電擊棍的嗡嗡聲，如同懸在每個人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

時間在無盡的重復和煎熬中緩慢流逝。

午餐時間只有可憐的十五分鐘。林恩領到他那份灰綠色的合成營養(yǎng)膏，擠進嘴里，味道如同嚼蠟，卻必須強迫自己咽下去，這是維持下午體力唯一的東西。

他靠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巖壁旁，盡量節(jié)省每一分體力。目光無意中掃過巖壁，忽然，他工程師的本能被觸動了。

這片巖層的紋理、色澤、以及礦鎬撞擊時反饋的震感……有些異常。他伸出帶著磨破手套的手，仔細觸摸著巖壁表面，又湊近仔細觀察縫隙。

一種極其罕見的晶礦——幽熒礦，通常伴生于高密度能量環(huán)境，但其晶體結構極不穩(wěn)定。這種礦石是高等飛船能量護盾的核心材料之一，價值極高，但開采風險極大，需要最專業(yè)的設備和最謹慎的操作。

而這里，竟然有一條隱蔽的礦脈！并且，巖層結構因為之前的開采變得十分脆弱……

危險！

林恩的心臟猛地一沉。必須立刻報告……雖然那些看守大概率不會聽，但至少能讓工友們先撤離這片區(qū)域。

他剛站起身，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三級序列看守——代號“屠夫”的布拉克，正罵罵咧咧地朝他這個方向走來。

“73號！你這個懶骨頭！躲在這里偷懶嗎？”布拉克看到了他，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手中的電擊棍閃爍著危險的藍弧，“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長官，不是！這里很危險，巖層不穩(wěn)定，可能有大面積坍塌的風險！”林恩急忙喊道，試圖解釋。

“危險？”布拉克嗤笑一聲，一步步逼近，“我看最危險的就是你們這些基因渣滓總想偷奸耍滑！危險？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危險！”

他根本不信，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在他眼里，終產(chǎn)奴工的命甚至比不上今天開采配額的一個零頭。

布拉克舉起了電擊棍，狠狠地朝林恩捅來！

林恩下意識地向后躲閃，后背重重撞在剛才那片異常巖壁上！

就在這一刻——

“嗡……”

一聲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卻讓人從靈魂深處感到戰(zhàn)栗的嗡鳴聲，從巖壁深處傳來。

緊接著，林恩感到背后的巖壁猛地一震！

“咔嚓——轟隆——！”

不是小范圍的塌方！以林恩撞擊點為中心，巨大的裂縫如同黑色閃電般瞬間蔓延開來！整個巷道地動山搖！頂壁開始瘋狂砸下巨石和粉塵！

“塌方了！快跑啊！”

“救命！”

凄厲的慘叫聲和絕望的呼喊瞬間被震耳欲聾的崩塌聲淹沒。

布拉克看守臉上的獰笑變成了極致的驚恐，他怪叫一聲，轉(zhuǎn)身就想跑，但一塊墜落的巨石瞬間將他砸倒在地，只剩下一只手臂在外面抽搐。

林恩被劇烈的震動拋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一塊凸起的巖石旁。一塊巨大的、邊緣鋒利的巨石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直直朝著他的頭顱砸落！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水般瞬間浸透全身。

躲不開了！

絕望和強烈的不甘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發(fā)。他不能死在這里！絕不能像一只螻蟻一樣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個黑暗的礦坑里！

就在巨石即將將他砸成肉泥的剎那——

他身下因為震動而裂開的一道地縫深處，突然毫無征兆地涌出一片深邃到極致、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幽暗！

那幽暗并非虛無，它像是某種活著的、流動的液態(tài)陰影，瞬間包裹住林恩！

同時，一股冰冷死寂、卻又蘊含著難以言喻的古老渴望的意念，如同鋼針般狠狠刺入林恩的大腦！

【檢測……極端負面情緒……絕望……強烈求生欲……符合初級共生條件……】

【基因序列掃描……舊聯(lián)邦印記……高度兼容……】

【開始融合……】

劇烈的、仿佛靈魂被撕裂又重組的痛苦淹沒了林恩，遠超肉體的創(chuàng)傷。他眼前一黑，最后的感覺是那冰冷的、非人的“東西”正瘋狂地涌入他的身體，沿著血管、神經(jīng)、骨髓蔓延……

然后，他便失去了所有意識。

崩塌的礦洞迅速被煙塵和死寂填滿。

只有他手臂上那個代表著終產(chǎn)奴工的“承嗣者-73”烙印，在彌漫的粉塵中，極其微弱地、詭異至極地閃爍了一下，然后……顏色似乎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