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落得黏膩，檐角鐵馬不動，整條巷子像被誰捂住了口鼻。

診療室在巷尾三層小樓的頂層，門牌無字，只釘著一枚銅鈴，銹得發黑。門開時，冷風卷著濕氣撲進屋內，壁爐火苗一歪，幾乎熄滅。

宋予坐在爐前，背對門口，手中鋼筆在病歷本上停了三秒。他沒有抬頭，只將筆尖輕輕一頓，紙面留下一個不散的墨點。

來人腳步很輕，卻在門檻處頓了一下，仿佛在確認自己是否真的被允許進入。

“韓非。”宋予開口，聲音如更漏滴石，“你說過，從不遲到?！?

那人站在光影交界處，黑色長衫肩頭微濕，左耳那道疤在昏光里像一道干涸的血痕。他沒回應稱呼，只反手關門，動作干脆，卻在鎖舌落扣的瞬間，指尖在門把上多停了半息。

“我查過你?！表n非終于開口，語調平穩得近乎冷酷，“宋家獨子，十三歲通讀《夢的解析》全譯本，十八歲破格錄取心理學院，二十六歲創立‘認知重構療法’。業內稱你為‘冰面醫者’——不觸情緒，只解結構?！?

宋予擱下筆，袖口扣得嚴絲合縫，像一道封印。

“你也查過我。”他淡淡道，“否則不會來。”

韓非邁步向前，皮鞋在木地板上留下兩道水痕。他在咨詢椅前站定，卻沒有坐下。

“我不是病人?！彼f，“我是來驗證的。”

“驗證什么？”

“驗證你們這種人，能不能看穿謊言?！?

爐火噼啪一響，映得宋予眼底微動。他抬眼，目光落在韓非頸側——那里有條極細的舊勒痕，藏在衣領之下，若非他觀察入微，幾乎不可見。

“你說謊?！彼斡枵f。

韓非眉梢微挑。

“你說你不是病人，可你站在這里，呼吸頻率比常人慢兩拍，這是刻意控制的結果。你進門時右手曾抬至胸口，又強行放下，那是習慣性摸某樣東西，現在沒有了。你左肩比右肩低三度，長期持筆或握槍的后遺癥。而你的眼神——”他頓了頓，“在我說出你名字時，瞳孔收縮了零點三秒。不是恐懼，是……熟悉。”

韓非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像刀刃刮過骨面。

“有趣。那你告訴我，我最深的謊言是什么？”

宋予沒答。他起身，走到壁爐旁，取下一條灰毯，輕輕搭在韓非常坐的椅子上。

“你不是來驗證我能不能看穿謊言?！彼f，“你是來確認，有沒有人能聽見你說的真話?！?

韓非站在原地，手指緩緩收攏。

五年前那間審訊室的燈，又亮了。

燈光慘白，照在鐵椅上那個男人臉上。他雙手被銬，嘴角裂開，卻在笑。

“你早知道我會死?！?

韓非記得自己當時沒說話。他只是看著記錄本，筆尖懸在半空，墨跡一點點暈開。

第二天，那人死于突發心梗。尸檢報告顯示無外傷，無中毒。結案。

但他知道，那不是心梗。

是恐懼。

一種被看穿、被逼至絕境的恐懼——由他親手施加。

他退出警界，開始寫古案。寫權謀，寫人心，寫那些藏在禮法背后的殺機。他用第三人稱寫自己，仿佛那個坐在審訊桌對面的人，從來不是他。

可每夜子時，他總會醒。

醒來時，手心全是冷汗。

他開始給宋予寄稿子。不是求助，是試探。他在文章里埋下邏輯陷阱，用《韓非子》的典故偽裝心理漏洞，看這個被稱為“冰面醫者”的人，會不會踩進去。

結果，宋予回了他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批注：“子產治鄭，不誅言者；而子以言殺人，何異于刑鼎？”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撥通了預約電話。

此刻，他站在診療室中央，聽見宋予說：“你不是來驗證我能不能看穿謊言。你是來確認，有沒有人能聽見你說的真話?！?

他的手指緩緩松開。

然后，他坐下了。

沒有碰那條毯子，也沒有看宋予的眼睛。

“我需要一個推演?！彼f，“一個關于‘罪責’的心理推演?！?

宋予回到座位，重新拿起筆。

“推演什么？”

“如果一個人，用語言逼死另一個人，他有沒有罪？”

“法律上沒有?！彼斡枵f，“心理上——有。”

“如果他當時并不知情？”

“知情與否，不改變結果。但會改變內疚的形態。”

韓非垂下眼，袖口磨損的線頭被他無意識捻動。

“如果這個人，每天都在夢里聽見死者說話呢？”

“那說明他的潛意識早已判定自己有罪?！彼斡杪曇粑醋?，“你不是在問推演。你是在問赦免?！?

韓非猛地抬頭。

“我沒有求赦免。”

“你有?！彼斡韫P尖輕點紙面，“你寫的每一篇古案，都在為那個審訊室里的自己辯護。你說權謀無情，說人心難測，說言出即刀——可你真正想說的是：那天晚上，我別無選擇。”

韓非的呼吸滯了一瞬。

爐火忽明忽暗，映得兩人之間像隔著一層薄霧。

“你錯了?！彼吐暤溃拔也皇莿e無選擇。我是……選擇了?！?

宋予終于抬眼，目光如刃，直刺而來。

“所以你真正恐懼的，不是殺了他?！彼従彽?，“是你明明知道他會死，卻還是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韓非的右手猛然攥緊椅臂，指節發白。

“你憑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現在說話時，總在回避第一人稱。”宋予聲音依舊平靜，“你說‘他’如何如何，從不說‘我’。你在抽離。你在逃?！?

“我不是逃?！?

“那你是什么？”

韓非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

“下次見面，我會帶一份資料。”他說，“一份五年前不該被銷毀的審訊記錄。”

宋予沒攔他。

門開時，冷風再次灌入，爐火劇烈晃動，幾乎熄滅。

韓非站在門口，背影被雨幕模糊。

“你到底能不能看穿我？”他忽然問。

宋予低頭，將病歷本翻過一頁。

空白頁上，他寫下兩個字：例外。

然后他說：“我已經看穿了?！?

韓非的手搭上門把，指尖微微發顫。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關門。

雨聲灌滿屋子，爐火終于穩住，映出墻上兩人影子——一個筆直如刃，一個靜立如碑。

宋予抬起手，將暖手爐輕輕推向空椅。

爐身滑過木面，停在韓非昨日坐過的位置。

窗外，銅鈴無風自動，銹跡剝落，發出一聲輕響。

韓非的左手緩緩抬起，撫上左耳那道疤。

指尖觸到舊痂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在夢中無數次聽見的聲音——

“你早知道我會死?！?

他的手指猛然收緊。

門，還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