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鬧鐘響起時，陳國強的手指已經(jīng)條件反射般按住了停止鍵。他輕手輕腳爬起身，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妻子李秀梅。窗外的天光尚淺，灰蒙蒙的云層壓著城市，他摸索著穿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外賣騎手服——袖口磨出了毛邊，領(lǐng)口還有塊油漬沒洗凈，但他早已習(xí)慣了。拉鏈卡住時，他屏住呼吸，生怕發(fā)出聲響，指尖在黑暗中摸索著拉鏈的鋸齒，指甲縫里殘留著昨晚上洗不掉的油污。

廚房的灶臺上，保溫盒里放著妻子昨晚留下的粥，還溫著。揭開蓋子，米粒稀稀拉拉浮在湯水上，他咽下喉間的酸澀，匆匆喝了兩口。灶臺邊貼著一張泛黃的便利貼，是妻子娟秀的字跡：“記得熱一下再吃?！彼讣夥鬟^紙條，嘴角微微上揚，又立刻收起表情，抓起頭盔往外跑。樓道里堆滿雜物，舊紙箱、破自行車擠在狹窄的空間里，他側(cè)身擠過時，不小心碰倒了一箱空啤酒瓶，噼里啪啦的聲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刺耳。他慌忙蹲下收拾，手指被碎玻璃劃破，血珠滲了出來，在灰暗的瓷磚上留下暗紅的斑點。他咬住嘴唇，用袖子草草擦了擦，將碎玻璃攏進垃圾桶，仿佛這細小的傷口不過是生活里再尋常不過的一道劃痕。

“陳師傅，又這么早啊？”房東王嬸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他抬頭，看見她裹著棉睡衣，手里捏著賬本，油光發(fā)亮的卷發(fā)亂糟糟地堆在腦后，“那個，房租漲價的事兒，您和秀梅商量得咋樣了？”她斜著眼打量他沾著灰的騎手服，語氣里帶著不耐煩。

陳國強喉結(jié)動了動，攥緊頭盔帶子，聲音有些沙啞：“王嬸，再寬限幾天吧，最近單子少，孩子他媽的醫(yī)院也……”話未說完，王嬸的臉拉得更長了：“我這房子不愁租，下個月再不給，我可就貼告示了！”她甩了甩賬本，轉(zhuǎn)身哼著小曲上樓，高跟鞋敲擊樓梯的聲音，像一根根細針扎進他的耳膜。

他攥緊頭盔帶子，點頭應(yīng)下，逃也似的跑出樓道。清晨的冷風(fēng)灌進衣領(lǐng)，他深吸一口氣，蹬上電動車。車筐里，皺巴巴的訂單紙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他低頭瞥了一眼，今天的第一單是送早餐到城南的寫字樓——那里他曾無數(shù)次在電梯里聽到白領(lǐng)們談?wù)撝杲K獎和跳槽，而自己只能在樓道里蹲著啃冷饅頭。

李秀梅是在七點被手機震動驚醒的。醫(yī)院群里的消息彈出：“今晚急診值班，小李負責(zé)3-5床?！彼嗔巳嗨崦浀奶栄ǎ骋姶差^柜上丈夫留下的紙條：“粥在廚房，別忘吃。”字跡歪歪扭扭，是她熟悉的模樣，帶著他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打工的笨拙。她苦笑，起身洗漱，鏡子里映出黑眼圈，昨晚處理醉酒鬧事的病患到凌晨兩點，此刻太陽穴還在隱隱作痛。洗手池邊堆著沒洗的碗，她瞥見丈夫的牙刷上沾著血絲——他牙齦總出血，卻舍不得買管新牙膏。

早餐店買了包子，她匆匆往醫(yī)院趕。路過小區(qū)門口時，瞥見丈夫的電動車停在路邊，車筐里散落著幾個餐盒，他正蹲在地上撿拾——應(yīng)該是送餐途中出了意外。她下意識想過去幫忙，卻聽見手機響起，護士長的聲音傳來：“小李，3床病人血壓不穩(wěn)，快來！”她咬咬牙，轉(zhuǎn)身加快腳步，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急促而清脆。路過早餐攤時，蒸籠的熱氣騰起，她想起丈夫最愛吃肉包子，卻只是摸了摸口袋，最終給自己買了最便宜的一碗素面。

中午休息時，李秀梅點開外賣APP，想給丈夫點份午飯，卻發(fā)現(xiàn)他的接單量比昨天少了三單。她攥緊手機，屏幕上的裂痕是她上周摔的，一直沒舍得換。猶豫許久，她最終只給自己訂了一碗最便宜的面條。食堂角落里，她埋頭吃著面，聽見同事議論：“聽說急診科新來了個主任，特別嚴(yán)格……”她垂下眼，想起護士長昨晚的訓(xùn)斥：“小李，病人家屬投訴你換藥慢了，下不為例！”她咽下面條，喉嚨發(fā)澀，卻不敢多喝一口湯——下午還要查房，她怕上廁所耽誤時間。

傍晚回家，出租屋的燈亮著。陳國強癱坐在折疊椅上，膝蓋上貼著膏藥，手機屏幕上是站長發(fā)來的消息：“本月投訴次數(shù)超標(biāo)，罰款200元?！崩钚忝吠崎T而入時，他慌忙收起手機，強擠笑容：“今天醫(yī)院忙嗎？”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還行。”她將保溫袋放在桌上，是丈夫最愛吃的紅燒肉，肉塊瘦得可憐，是她特意挑打折的買的，“房東說要漲房租了，從下個月起，每月加三百?！?

空氣凝固了幾秒。陳國強低頭摳著指甲縫里的油污，聲音悶悶的：“我……今天摔了一跤，單子灑了，客戶投訴了。站長說，再扣錢，這個月就白干了?！崩钚忝烦聊?，熱氣熏紅了眼眶。她想起父親住院時，丈夫每天跑十幾小時外賣，累到在樓道睡著，手機還響著訂單提示；也想起自己懷孕時吐得昏天黑地，丈夫用攢了半年的錢給她買了件羽絨服，自己卻穿著破洞的毛衣過了整個冬天。

“國強，我們得想想辦法。”她將筷子塞進丈夫手里，聲音輕卻堅定，指尖微微發(fā)抖，“不能一直這么熬下去?！彼骋娬煞虻氖帧植?，裂口，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的灰，那是她曾經(jīng)握過的、也曾溫柔撫摸過她頭發(fā)的手。

陳國強抬頭，看見妻子眼角的細紋，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他咽下喉間的苦澀，握緊了她的手，掌心傳來她指尖的涼意：“秀梅，我想試試開個小餐館，送外賣太沒保障了……”話未說完，李秀梅的手機響起，醫(yī)院呼叫鈴聲急促傳來。她起身時，丈夫的手還留在半空，像一片懸著的葉子，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顫動。

窗外，城市的霓虹漸次亮起，出租屋的燈光在夜色中微弱閃爍。墻角的舊收音機里，傳來新聞播報：“本市就業(yè)扶持政策新增小微企業(yè)貸款專項……”聲音被李秀梅關(guān)門的響動淹沒。夜色中，兩人的影子在斑駁的墻壁上交疊，仿佛兩棵在風(fēng)雨里倔強扎根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