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得毫無征兆。陳國強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訂單倒計時，雨水已經(jīng)模糊了視線。雨衣裹得再緊，冰冷的雨絲還是順著領口鉆進脖子，他打了個寒顫。電動車在積水里打滑，車筐里的餐盒被顛得東倒西歪，塑料包裝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訂單地址是城郊的老小區(qū)，導航顯示還要穿過兩條擁堵的街道，他攥緊車把，指節(jié)發(fā)白。
“師傅，能快點嗎？孩子餓得直哭！”客戶在電話里焦急催促，背景音里夾雜著孩子的啼哭。陳國強咬緊牙關，擰動車把，輪胎碾過水坑，泥水濺上褲腿，污漬在深藍色的騎手服上暈開一圈圈灰黑色。拐進小巷時，一陣狂風掀翻了路邊的垃圾桶，塑料瓶和廢紙在風中亂舞，像一群失控的烏鴉。他慌忙躲閃，電動車猛地一歪——
“砰！”車身重重撞上水泥墩，金屬支架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餐盒散落一地，湯汁混著雨水淌過他的手背，燙得他齜牙咧嘴。他狼狽爬起，顧不上膝蓋的劇痛，慌忙撿起餐盒。訂單超時了，客戶家門口傳來孩子的哭聲愈發(fā)清晰，他攥著濕透的餐盒敲門，手指在發(fā)抖，袖口滲出的血水混著雨水，在門板上留下暗紅的印子。
門開了，女人瞥見灑了一半的餐食，臉色瞬間陰沉：“這都什么啊？我要投訴！”陳國強喉嚨發(fā)緊，想解釋暴雨和路況，卻只擠出幾句嘶啞的道歉：“對不住，大姐，實在對不住……”女人“砰”地關上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回到電動車前，他癱坐在積水里，手機屏幕亮起站長的消息：“客戶投訴，罰款100元，本月第三次違規(guī)，警告停單一天。”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淚還是水。
雨還在下。他拖著受傷的腿回到出租屋時，已是深夜十一點。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多日，他摸黑掏出鑰匙，金屬碰撞門鎖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推開門，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墻角的老式收音機閃著微弱的藍光——妻子李秀梅的急診值班還沒結(jié)束。他摸索著打開燈，膝蓋的傷口滲著血，混著泥漿。抽屜里最后一包棉簽用完了，他只得用冷水沖洗，傷口刺痛得讓他倒抽冷氣，水管里的水流聲“嘀嗒、嘀嗒”，仿佛在計算著他流逝的生機。
墻上的日歷撕到了8月15日，紅筆圈出的房租截止日近在眼前，那個圓圈被反復描畫，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他蜷縮在折疊椅上，手機電量只剩5%，外賣APP的圖標灰暗得像一塊發(fā)霉的面包——明天停單，意味著一天沒有收入。窗外雨聲淅瀝，他想起妻子早上出門時疲憊的背影，喉頭哽住，將臉埋進手掌。掌心的血痂混著淚水，咸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李秀梅是在凌晨兩點接到丈夫電話的。急診室的嘈雜聲中，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她攥緊聽筒，指尖發(fā)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消毒水的氣味刺鼻，她聽見陳國強沙啞的聲音：“摔了一跤，沒事……你別擔心。”聲音里藏著壓抑的咳嗽，她卻只能匆匆回應：“國強，你先處理傷口，我這邊忙完就回。”護士站電腦顯示著丈夫的定位——就在出租屋附近，可她面前躺著需要搶救的危重病人，監(jiān)護儀的波形在屏幕上急促跳動。
“小李，6床需要配藥！”護士長的呼喊傳來，她慌忙掛斷電話。走廊盡頭，她瞥見手機未讀消息：丈夫發(fā)來的照片，膝蓋傷口裹著歪歪扭扭的紗布，旁邊擺著半碗冷掉的方便面，面條上凝結(jié)的油光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詭異的色澤。她咬住嘴唇，將眼淚憋回眼眶，轉(zhuǎn)身沖向治療室。白大褂的衣角掃過走廊的垃圾桶，帶起一縷消毒水與血腥混合的氣息，那是急診室永不消散的味道。
暴雨后的清晨，李秀梅拖著酸痛的身體回家。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陳國強正倚在床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燙得驚人。她伸手一摸，是發(fā)燒了。床頭擺著摔壞的電動車鑰匙，金屬齒斷了兩根，車筐里的餐盒殘渣還沒清理，散發(fā)出酸味。他瞇著眼，聲音虛弱：“秀梅，站長說……明天停單。”目光躲閃，像做錯事的孩子。
李秀梅沒說話，轉(zhuǎn)身翻出抽屜里最后兩粒退燒藥。藥盒邊緣磨損，說明書早已不知所蹤，她記得這是上個月父親住院時剩下的。又去廚房熬粥，鍋里的水沸騰時，蒸汽模糊了視線。她瞥見丈夫的手機屏幕亮著——外賣群里，有人轉(zhuǎn)發(fā)了同城騎手車禍的新聞，配圖是血淋淋的事故現(xiàn)場，車輪下壓著的餐盒殘骸，像一具被碾碎的夢想。她深吸一口氣，將粥端到床邊，勺子碰到碗沿發(fā)出輕響，在寂靜的屋內(nèi)格外清晰。
陳國強睜開眼，看見妻子紅腫的眼眶，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粗糙的繭子蹭過她冰涼的手指：“梅子，我不想再送外賣了，真的。”聲音帶著顫抖，像風雨中搖曳的樹枝。李秀梅喉頭一哽，淚水終于落下，滴在丈夫纏著紗布的手背上，燙得他心頭一顫。她想起三年前，他們剛搬進這間出租屋時，丈夫也曾這樣握著她的手，說：“等攢夠錢，咱就開個自己的小館子，讓你天天吃上熱乎的。”
窗外，雨后的陽光艱難穿透云層，照在出租屋斑駁的墻面上，像一道微弱的裂痕。窗臺上的仙人掌在風中搖晃，那是去年女兒用零花錢買的，說是能“鎮(zhèn)住晦氣”。此刻，它的刺尖上掛著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仿佛星星墜落在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