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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見證過最隱秘的告白,是百年前那場未寄出的情書

我的根須在地下沉默地編織了三百多個寒暑,枝干虬結地刺向蒼穹。月光在今晚清冷如洗,順著溝壑縱橫的老皮流淌,冰涼的觸感讓我憶起那個同樣寂寥的寒夜——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的臘月。那時我正當壯年,伸展的枝椏覆蓋著小鎮偏僻一隅的這方土地。那個夜晚的風,也如現在一般,帶著腐朽的枯葉與深冬刺骨的嘆息。

夜色濃稠如墨時,一個單薄的身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踉蹌著奔來。我認得他,是鎮上蘇家那沉默的賬房先生顧硯之。他慣常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可今夜,他身上那件顯然不合身的粗布短打,衣袖短了一截,手腕暴露在凜冽的空氣中,映著慘淡的月光,帶著幾道刺目的血痕。血的氣味混雜著他粗重的喘息,極其細微地鉆進我的紋理。他喘息著撲到我的樹干上,背脊緊貼著粗糲的樹皮劇烈起伏,驚飛了棲息在我高處枯枝上的一只寒鴉,發出“嘎——”的一聲短促哀鳴,撕裂了凝滯的夜空。遠處,幾聲零星犬吠應和著,如同幽靈的低語。

他急促地撕下那截礙事的短袖,用它胡亂纏住手腕。他四下張望,眼神驚惶如被圍捕的困獸,最后凝聚在我虬根盤踞處形成的一個天然樹洞上。那幽深的洞口像一張等待吞噬的嘴。他從懷中極其珍重地取出一封厚厚的信,用顫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那微微發黃、帶著暗藍水印紋路的精致信封。信未封口,露出的宣紙信箋一角,是一手極漂亮靈動的簪花小楷——“昭如親啟”。

昭如?我的心脈,那些埋在地下經年的根系,似乎都震顫了一下。那是陳家小姐的閨名啊!那位常常伴著貼身丫鬟、踩著碎步從我這古樹濃蔭下走過的陳家小姐陳昭如。那少女總穿淺青或月白的衫子,頭上簪一支溫潤的白玉簪,耳旁垂落的流蘇隨著步伐輕晃,偶爾會在這寂靜無人的小院墻外,偷偷駐足片刻,抬頭望著我的枝椏,目光迷蒙,神情似帶著難以言說的輕愁。那時春日煦暖,她的影子落在我虬結的根上,總比身旁的丫鬟要纖細孤寂幾分。顧硯之竟與陳家的小姐……我不敢深想,這是怎樣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怎樣一場在森嚴禮教下滋生的、足以粉身碎骨的滔天巨浪!

他雙手緊緊捧著那封厚厚的信,骨節因用力而泛白。我感受到他體內狂亂奔涌的血流,如同風過密林般的呼嘯。他死死地盯著我樹干深處那個黝黑的樹洞,那眼神絕望得像即將溺斃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嘴唇無聲地開合了幾次,吐露的只有不成句的痛苦氣流。濃重的鐵銹氣縈繞著我——是他手腕傷處滲出的血,沾染上了我的木質纖維。他突然發了狠,猛地將信箋死死摁入了樹洞深處!粗糙的樹洞內壁刮過信紙的聲音極輕微,卻又如此刺耳。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被徹底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轟然癱坐在地,背脊佝僂著抵住我的軀干,肩膀劇烈地抖動。無聲的嗚咽如同受傷野獸的低鳴,從喉嚨深處掙扎出來,淹沒在沉甸甸的黑暗里。淚水不是滾燙的,帶著冬日深入骨髓的冰冷,砸在我裸露的根須上,被泥土貪婪地吸去,很快只留下一道道絕望的濕痕。

他停留了多久?或許有一炷香,又或許只是一瞬。黑暗徹底吞噬了他的身影后許久,那深埋于我體內的信函散發出的墨香,混合著淚水的咸澀和他血液中殘余的鐵腥,在我年輪之間幽幽縈繞,成為一道永難磨滅的靈魂烙印。

時光如河,沖刷卻磨不滅樹洞深處深藏的秘密。寒來暑往,我的枝葉依舊濃密如蓋,小鎮經歷了王朝更迭的鐵蹄、新紀元的喧嘩與迷茫,古老的院墻在時代的浪潮中頹圮又重生,唯獨我老槐樹和那樹洞里的秘密,像個沉默的啞者,堅守著這段被遺忘的時光。

再次見到顧硯之這個名字,已是民國二十年的一個仲春午后。那時戰火硝煙彌漫,連這偏僻小鎮也人心惶惶。一個風塵仆仆、身著整潔卻洗得發白長衫的青年,手中捏著一張泛黃老照片,輾轉尋訪終于來到我的樹蔭下。他叫顧昀,自稱是顧硯之的侄孫。照片上是顧硯之年輕時的樣貌,依舊清瘦,眼神卻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寒夜里破碎的驚惶,照片中的他穿著合身的長衫站在某個學堂門口,眉宇間多了幾分沉靜的書卷氣,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釋然。他站得筆直,身后幾個穿學生裝的青年簇擁著他。

侄孫說,他輾轉得到老家叔公零星日記的殘頁,字里行間反復出現“城南老槐”、“樹心深藏不可言之痛”的隱語。他的叔公最終輾轉去了滬上,在某新式學堂執教,終其一生,未曾婚娶。日記扉頁,抄錄著兩句舊詞:“薄命憐卿甘作繭,抽絲亦愿補蒼天”——那是怎樣一種以自身為繭,卻依然心念補天濟世的沉重情懷?他的字跡遒勁,將“卿”字最后一豎狠狠拉長,幾乎穿透了紙背,仿佛要將此生郁結的心事劃出一道裂口,通向上蒼。

叔公日記里曾絕望地記下:“吾與卿,兩界判然。其家累世之壁壘,非吾儕微塵可撼。”那是深陷泥沼無法自拔的無力感。后來他寫道,當他將那封永遠無法抵達的信塞入樹洞的瞬間,心頭那滔天的巨浪竟奇異地平息了。“滿腔熾痛,皆付與樹心收容,從此情愫有寄,不必再擾天驚地。”他說那是他對命運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倔強祭奠。

侄孫離去后,我的枝葉在暮春微風中輕輕搖擺,無數青黃的小槐花無聲飄落,覆蓋著虬結的根。一個模糊的身影穿透塵封的記憶,緩緩清晰——那個叫陳昭如的少女,曾在我濃蔭下的舊庭院墻外,匆匆行過。戰火逼近的風聲早已吹散了高門大宅的戒備與矜持。

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細雨如織,濕潤的水汽籠罩天地,連遠處的喧囂市聲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紗。一把舊式油紙傘緩緩移近我的樹冠之下。傘下是一位穿著素色旗袍的中年婦人,鬢角已有難以遮掩的灰白,五官卻依稀留有記憶中少女的清秀輪廓,尤其那眉眼間的沉靜,歷經風霜卻未改舊時的韻致,眼神比少女時期更為清透澄澈。盡管容顏被歲月沖刷出印記,我仍能篤定——是她,陳昭如!

她停下腳步,仰望著我龐大的樹冠和盤曲的枝椏,目光專注而幽深。雨水打濕了她素色的鞋面和一小段旗袍下擺,她也渾然不覺。她就那樣長久地佇立在無聲細雨和槐花濕潤的氣息里,仿佛在聆聽我古老軀干中流淌的無聲歲月之歌。隨后,她那帶著歲月痕跡的手指輕輕拂過溝壑縱橫的樹皮,動作輕緩得如同拂去落在故人衣襟上的一片落花。那指尖停留的地方,恰恰是許多年前那個血跡與淚水模糊浸染過的位置,仿佛一種跨越時空的、心照不宣的憑吊。

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在轉身離去前,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枚東西——不是信箋,而是一個小小的、用素絲線仔細纏裹、顏色已然發沉黯淡的紙卷。絲線末端系著一顆小小的米粒珍珠,溫潤的光澤幾乎被灰暗吞沒。她的動作果斷得不容置疑,俯下身,穩穩地、不容置疑地將這卷起的紙卷,也塞入了那個曾藏匿過驚濤駭浪和絕望淚水的樹洞深處。她甚至沒有絲毫猶豫確認那樹洞是否還在。樹洞的內壁與異物摩擦出細微而清晰的聲音。那聲音沿著我深扎于泥土的龐大根系傳導,仿佛一直震到了我這老樹早已木化的魂魄核心。

撐開油紙傘,她沒有再回頭看我一眼,緩緩走入蒙蒙細雨織成的帷幕,素色的身影很快消融在灰蒙蒙的薄霧之中。

那一刻,整個時空仿佛都凝結了。樹洞幽深的內部,顧硯之那未曾寄出的厚重情書與陳昭如這默默回應的素紙卷在黑暗中緊緊相依,時隔三十余載的時空終于在此刻轟然相撞,塵埃紛紛揚揚地落下!

原來最熾烈的告白,未必需要抵達愛人的掌心才能被感應;最深刻的回應,亦不需要被聽聞才能被懂得。樹洞無語,年輪悄然盤旋盤繞了一圈又一圈,以無法解讀的密碼,鐫刻著生命在重壓下如何保持尊嚴的姿態——那是凡夫俗子于塵世枷鎖與時代洪流之間拼力掙出的最動人的、雖敗猶榮的火焰。這火焰無聲無息,卻足以在時光幽暗的深淵底長明不滅。而我,一株閱盡滄桑的老槐,竟成了這巨大靜默的核心,承載了這份驚心動魄的沉寂與圓滿。

細雨綿綿不絕,仿佛要洗盡這人間所有的喧囂與塵埃,匯入大地深處無聲涌動的古老暗流。樹洞里那兩團重疊交錯的秘密,無聲浸潤著經年的淚水與嘆息。樹洞的入口處,濕潤的槐樹皮在雨水的浸泡下顏色深重,像一個永不愈合的、承載著人間至情的微創口。

品牌:北京明天文化(先知先行)
上架時間:2025-08-27 11:29:46
出版社:北京明天遠航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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