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外的云霧山總被晨霧纏著，像位裹著素紗的老者。山腳下那間藥廬，檐角垂著的銅鈴總在風里叮當作響，是鎮上人最熟悉的聲響。

陳硯秋蹲在藥圃里薅雜草時，鬢角的白發沾了些露水。他指尖劃過一株半枯的七葉蓮，那蔫了的葉片竟緩緩舒展開，泛出點新綠。這手養藥的本事，是師父臨終前塞給他的。師父走那年，他才十五，抱著師父冰涼的手，聽著銅鈴在雨里亂響，直到天亮才明白，這藥廬以后就剩他一個人了。

“陳先生，陳先生！“山路上傳來氣喘吁吁的呼喊。

陳硯秋直起身，看見鎮東的王二柱背著個竹簍往這邊跑，簍子里露出半截沾著泥的褲腿。“咋了這是？“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接過王二柱遞來的粗瓷碗，倒了碗溫水。

“俺媳婦...俺媳婦動了胎氣，鎮上的大夫說...說...“王二柱急得話都說不囫圇，臉漲得通紅，“您能不能去看看？“

陳硯秋往藥箱里塞了幾味安胎的藥材，跟著王二柱往鎮上趕。路過溪邊時，他瞥見水里自己的影子，兩鬢的白比去年又多了些。修仙之人本該駐顏有術，可他守著這藥廬近三十年，靈力都耗在這些尋常草木和鎮上人的頭疼腦熱上，修為竟沒怎么長進。師父生前總說他心太軟，不適合走修仙路，他那時還不服氣。

王二柱家的土坯房里，產婦疼得直哼哼。陳硯秋摸了摸脈，又看了看舌苔，從藥箱里取出一小包褐色的藥粉：“用溫水沖開，分三次喝。“他指尖凝起一絲微弱的靈力，輕輕按在產婦的小腹上，那靈力順著經脈游走，像條溫吞的小蛇，慢慢撫平了躁動的氣息。

“這藥...多少錢？“王二柱搓著手，聲音發緊。他家本就拮據，媳婦這一胎又是早產，實在拿不出多少銀錢。

陳硯秋收拾著藥箱，頭也沒抬：“去年你給我送來的那筐冬筍，夠抵了。“

王二柱愣了愣，眼眶忽然紅了。去年冬天雪大，他尋思著陳先生一個人住山上，怕缺了菜，挑了最好的冬筍送過去，哪想人家記到現在。

出了王二柱家，日頭已經偏西。陳硯秋沿著青石板路往回走，路過李寡婦的雜貨鋪，里頭傳來孩子的哭鬧聲。他停住腳，掀開門簾進去，看見李寡婦正手忙腳亂地給孩子擦鼻涕，旁邊的貨架上，一包紅糖撒了滿地。

“柱子又鬧啥？“陳硯秋彎腰幫著拾掇。

“饞糖吃呢，“李寡婦嘆口氣，“這孩子，他爹走得早，我這做娘的沒本事，連塊糖都給他買不全。“

陳硯秋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遞過去：“前幾日去山外換藥材，順道買的，給柱子解解饞。“那油紙包里是桂花糕，甜而不膩，是孩子們最愛的點心。

李寡婦推搡著不肯接，陳硯秋把紙包往孩子手里一塞，轉身就走。他聽見身后孩子咯咯的笑聲，腳步輕快了些。

回到藥廬時，天已經擦黑。檐角的銅鈴突然急促地響起來，不是風動，是有人用靈力催動。陳硯秋皺了皺眉，這云霧山雖不算什么仙門重地，卻也少有修士往來，更別說用靈力打招呼了。

他推開柴門，看見月光下站著個穿青衫的年輕人，劍眉星目，腰間掛著塊玉佩，一看就是名門正派出來的。

“閣下可是陳硯秋前輩？“年輕人拱手行禮，語氣卻帶著幾分倨傲。

“不敢當，“陳硯秋側身讓他進來，“找我有事？“

“晚輩是青云宗弟子林墨，“年輕人坐下后，從袖中取出張畫像，“奉師門之命，追查叛逃弟子周明。據聞他曾在這附近出現，前輩可有見過？“

畫像上的人顴骨很高，眼神陰鷙。陳硯秋搖了搖頭：“我常年在這山腳下，沒見過此人。“

林墨打量著這間簡陋的藥廬，目光掃過墻角堆著的草藥，嘴角撇了撇：“前輩既身懷修為，卻困在這鄉野之地，不覺得屈才嗎？“在他看來，修仙者就該追求大道，斬妖除魔，像陳硯秋這樣圍著凡夫俗子打轉，簡直是浪費天賦。

陳硯秋給林墨倒了杯熱茶，水汽氤氳了他的眉眼：“我師父說，大道三千，修的不是法力，是心。“

林墨嗤笑一聲，沒再接話。第二日天不亮，他便告辭離去，臨走前丟下句：“若前輩見到周明，還望通報青云宗，必有重謝。“

陳硯秋沒把這話放在心上。過了半月，鎮上突然傳開了，說山深處鬧妖怪，有獵戶進山里就沒出來。陳硯秋背著藥箱往山里走，走了約莫兩個時辰，聞到一股血腥味。

密林深處，幾個獵戶倒在地上，氣息奄奄。不遠處，一個黑衣人正與林墨打斗，那黑衣人臉上的輪廓，竟與畫像上的周明有幾分相似。只是此刻的周明，雙眼赤紅，身上纏著黑氣，像是入了魔。

“妖賊！還不束手就擒！“林墨的劍光凌厲，卻總被黑氣擋回來。

陳硯秋看了看地上的獵戶，又看了看周明身上的黑氣，忽然喊道：“停手！“

林墨一愣，周明趁機一掌拍在他胸口，林墨踉蹌著后退幾步，噴出一口血。“前輩你...“

“他不是入魔，是中了蝕心蠱。“陳硯秋蹲下身，從藥箱里取出根銀針，刺破自己的指尖，擠出幾滴血來。那血滴落在周明的手臂上，竟發出滋滋的聲響，黑氣翻騰著退開幾分。

周明痛苦地嘶吼著，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明：“陳先生...救...救我...“

陳硯秋這才認出，這周明竟是十年前在藥廬住過的那個少年。那時他發著高燒，躺在山路上，是陳硯秋把他撿回來，喂了半個月的藥才好。少年那時說自己是孤兒，陳硯秋還教過他辨識草藥。

“林道友，借你的劍一用。“陳硯秋接過林墨遞來的劍，指尖靈力流轉，劍身泛起柔和的綠光。他一劍刺向周明肩頭，卻沒傷及皮肉，只是挑出了一只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蟲子。那蟲子落地即死，周明身上的黑氣瞬間消散，軟軟地倒了下去。

林墨看得目瞪口呆。他從未見過有人能用靈力如此精細地操控劍，更別說以自身精血逼退蠱毒。這看似平凡的藥廬先生，修為竟深不可測。

“他雖是叛逃弟子，卻也是受害者，“陳硯秋把周明扶起來，“還望林道友回去后，向青云宗稟明實情。“

林墨看著地上死去的蝕心蠱，又看了看陳硯秋鬢角的白發，突然明白了什么。所謂大道，未必是踏碎凌霄，也可能是守著一方藥廬，護著一方百姓。他鄭重地行了一禮：“前輩教誨，晚輩記下了。“

送走林墨和被帶走的周明，陳硯秋回到藥廬，已是深夜。他坐在門檻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檐角的銅鈴輕輕晃著，發出細碎的聲響。

這時，院墻外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陳硯秋探頭一看，月光下，幾個孩子正踮著腳往院里望，手里捧著些野果。是鎮上的孩子們，怕他一個人孤單，偷偷送來的。

陳硯秋笑了笑，起身打開院門：“進來吧，我剛煮了酸梅湯。“

孩子們歡呼著跑進來，把野果往石桌上一放，圍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酸梅湯的酸甜味混著藥圃里的草木香，在月光里慢慢散開。

陳硯秋看著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蛋，忽然覺得，師父說得對，他或許真的不適合那些波瀾壯闊的修仙路。這云霧山的晨霧，檐角的銅鈴，鎮上人的煙火氣，才是他修的道。

夜風拂過，銅鈴又響了起來，這一次，聲聲響在人心坎上，溫溫軟軟的，像極了歲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