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得化不開的硝煙裹挾著鐵銹、焦糊和內臟破裂后特有的甜腥氣，粗暴地灌滿了李然的鼻腔和喉嚨。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擂在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蓋過了周遭地獄般的喧囂。

他叫李然，幾分鐘前，他還在現代都市的車水馬龍里，被失控的卡車燈光吞噬。再睜眼，就成了這片血肉磨坊里一個瀕死的無名小卒。冰冷的鐵甲沉重地壓在身上，縫隙里滲入黏膩溫熱的液體——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視野模糊晃動，人影幢幢，刀光劍影撕裂空氣的尖嘯、兵刃入肉的悶響、垂死的哀嚎、癲狂的喊殺……匯成一股摧毀理智的狂潮，將他淹沒。

“呃啊！”劇痛從大腿外側炸開，一柄豁了口的腰刀狠狠砍在他的皮甲上，雖未完全破開，巨大的沖擊力卻讓他半邊身子瞬間麻痹。持刀的是個滿臉血污、眼神瘋狂的敵方士兵，正獰笑著再次舉起武器。

死亡的冰冷觸手猛地攥緊了心臟。恐懼，純粹的、原始的、滅頂的恐懼，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逃”！

“逃！活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火山在瀕死的靈魂深處轟然爆發，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沖向顱頂！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感，仿佛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了他的雙眼深處！

“啊——！”李然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眼球像是要爆裂開來。劇烈的痛楚中，世界在他眼前驟然扭曲、變形。所有的色彩瞬間褪去，只剩下單調冰冷的灰白基底。而那個舉刀砍來的士兵，他猙獰的面孔、肌肉的鼓脹收縮、手臂揮刀軌跡上每一絲細微的顫抖、腰刀破開空氣帶起的微弱氣旋……所有這一切，都像被放慢了數十倍，纖毫畢現地烙印在他劇痛的視野里，每一個細節都帶著冰冷的解析線。

“寫輪眼！單勾玉！”

猩紅的底色上，一枚墨玉般的勾玉在左眼瞳孔中瘋狂旋轉！

身體在劇痛和這詭異視野的雙重沖擊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本能的反抗。他完全忘記了這具陌生身體該有的武藝，所有的動作，都源自那雙猩紅魔眼捕捉到的、對方肌肉發力的每一個瞬間軌跡。

就在腰刀帶著凄厲風聲再次劈落的剎那——

李然的身體以一個極其別扭、卻精準到毫厘的角度猛地向側后方一縮！幅度不大，剛好讓刀鋒擦著破爛皮甲的邊緣掠過。同時，他那條麻痹的右腿，竟在對方舊力剛盡、新力未生的微妙節點，憑著寫輪眼復刻來的、對方腿部肌肉瞬間繃緊發力的方式，狠狠蹬在了對方支撐腿的膝彎處！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那士兵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轉為難以置信的劇痛和驚駭，身體失去平衡，慘叫著向前撲倒。李然甚至能“看”到他膝蓋骨錯位碎裂的軌跡！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惡心和恐懼，他左手下意識地在地上一撐，右手摸到半截斷矛，身體借著蹬腿的反作用力向前一撲，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冰冷的、帶著銹跡的矛尖，狠狠捅進了撲倒士兵的后心！

溫熱的血噴濺在臉上，帶著濃烈的腥氣。

士兵的慘叫戛然而止，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李然劇烈地喘息著，壓在尸體上，握著斷矛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左眼的劇痛依舊灼燒，猩紅的視野里，那枚勾玉緩緩停止了旋轉，冰冷地懸浮著。他殺人了……用這種詭異的方式。胃里翻江倒海，喉嚨發甜，幾乎要嘔吐出來。

然而，戰場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一聲粗糲的呼喝炸響。又有兩個滿臉兇悍的敵兵，被同伴瞬間斃命激起了兇性，一左一右，兩把雪亮的長刀撕裂煙塵，帶著必殺的寒光，交叉斬向還壓在尸體上的李然！角度刁鉆，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的空間。

完了！

絕望的念頭剛升起，左眼的灼痛感驟然加劇！視野中的灰白基底瞬間被更加復雜的動態線條覆蓋，兩個敵兵的動作軌跡、肌肉發力點、刀鋒運行的弧線、甚至他們眼神中嗜血的兇光，都被那雙猩紅的魔眼強行捕捉、解析、拆解！

“復制！計算！軌跡預判！”

身體再次違背了意志，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反應。他猛地將身下尸體向上頂起半尺，同時身體如同泥鰍般貼著地面向左側滑出半步。兩把長刀呼嘯著砍下，一把“噗嗤”一聲深深嵌入尸體，另一把則擦著他的肩胛骨掠過，帶起一溜血花，火辣辣地疼。

劇痛反而激起了兇性。借著滑出的勢頭，李然右腿如毒蝎擺尾，狠狠掃在左側士兵立足未穩的腳踝上。這一腳的力量和角度，赫然就是剛才他蹬碎第一個士兵膝蓋的翻版，只是更加精準、更狠辣！

“啊！”左側士兵慘叫倒地。

李然甚至來不及看結果，寫輪眼死死鎖定右側那個剛拔出嵌在尸體里長刀的士兵。對方因同伴倒地而出現了一瞬間的驚愕和破綻！

機會！

李然猛地從地上彈起，身體前沖，雙手緊握那半截斷矛，用盡全身力氣，模仿著對方揮刀時那瞬間爆發的腰馬合一的發力方式，將斷矛狠狠刺向對方空門大開的肋下！動作生澀，卻帶著寫輪眼賦予的、洞察弱點后的致命精準！

“噗！”

斷矛入肉。

右側士兵雙眼暴凸，難以置信地看著肋下透出的矛尖，手中的長刀無力地垂下。

李然猛地拔出斷矛，踉蹌后退幾步，背靠著一具冰冷的馬尸才勉強站穩。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左眼的灼痛感如同跗骨之蛆，視野邊緣開始出現模糊的黑影和閃爍的光點。過度使用這詭異眼睛的代價開始顯現。

他大口喘著氣，環顧四周。猩紅的視野中，戰場依舊混亂，但以他為中心的小小區域內，暫時形成了一片詭異的真空。地上躺著三具尸體，周圍的士兵看向他的眼神充滿了驚疑和恐懼，仿佛在看一頭從地獄爬出來的、眼睛會發紅光的怪物，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就在這時。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他。

并非聲音，也非殺氣。更像是……空氣本身突然變得粘稠、沉重，如同水銀般灌滿了周圍的空間。所有的喧囂——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呻吟聲——都在這一瞬間被強行剝離，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一股冰冷、浩瀚、如同亙古冰川般龐大無匹的意志，毫無征兆地降臨了！帶著審視螻蟻般的漠然，穿透了混亂的戰場，精準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他身上。尤其，是落在他那雙還在隱隱作痛、散發著不祥紅光的左眼上！

李然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冰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比面對千軍萬馬更甚的絕對恐懼！他猛地抬頭，順著那意志降臨的方向望去。

戰場邊緣，一處被硝煙稍稍淡化的土坡上。

一匹通體漆黑、唯有四蹄如雪的神駿戰馬靜靜佇立。馬背上，端坐著一道身影。

玄鐵重甲覆蓋全身，每一片甲葉都仿佛吞噬了周圍所有的光線，呈現出一種沉凝如深淵的黑暗。猙獰的覆面頭盔遮住了全部面容，只留下兩道深邃得如同無底寒潭的眼孔。一襲寬大的玄色大氅披在肩后，無風自動，獵獵作響，如同垂天之云，遮蔽了他身后一小片混亂的天空。

他就那么靜靜地坐在那里，仿佛亙古以來便存在于此。周圍的廝殺、鮮血、死亡，都成了他背景板上微不足道的點綴。他僅僅是存在本身，就形成了一片絕對的領域，讓混亂的戰場在他周圍奇異地安靜下來。

不良帥！袁天罡！

李然的大腦一片空白。這個只在幻想中存在的人物，此刻以最真實、最恐怖的姿態出現在眼前。那冰冷的意志如同實質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原地，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分毫。左眼的寫輪眼仿佛遇到了天敵，灼痛感瘋狂加劇，視野劇烈地晃動、模糊，幾乎要將他拖入黑暗。

袁天罡的目光，穿透了混亂的戰場，穿透了彌漫的硝煙，穿透了李然破爛的皮甲和沾滿血污的臉，精準無比地落在那雙依舊殘留著猩紅光芒的左眼上。那目光中沒有好奇，沒有驚訝，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如同觀察礦石標本般的冰冷審視。

時間仿佛凝固了。

下一刻，袁天罡動了。

沒有策馬，沒有多余的動作。他僅僅是抬起了帶著玄鐵手套的右手，朝著李然的方向，隔空虛虛一抓！

一股無法抗拒、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憑空而生！李然感覺自己像是狂風中的一片枯葉，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那股力量卷起，離地飛起！

周圍的士兵驚恐地散開，無人敢阻攔分毫。

李然在空中徒勞地掙扎著，視野天旋地轉。他只看到那片深淵般的玄甲在眼前急速放大，看到那覆面頭盔下冰冷的眼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卻又足以凍結靈魂的…興趣？

然后，一只冰冷堅硬、如同玄鐵鑄就的手，扼住了他的后頸。

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絕對掌控的意味，如同鐵鉗鎖住稚鳥的脖頸。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李然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所有的掙扎都化為徒勞。他被那只手拎著，懸在半空，像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

袁天罡低沉、沙啞，仿佛金鐵摩擦又帶著無盡歲月沉淀的聲音，穿透了戰場的喧囂，直接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非人的玩味：

“異數？倒是…有點意思。”

話音落下的瞬間，李然只覺眼前景物驟然模糊、拉長，化作一片混沌的光影。冰冷的玄鐵手臂傳來的力量帶著他猛地向后一拽，耳邊只剩下呼嘯的狂風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失重感。戰場上的血腥、喧囂、死亡的氣息，連同那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懼，都在飛速遠離。

最后殘留的感知里，是袁天罡那雙透過覆面頭盔、冰冷審視著他的眼睛。那目光，如同看待一件剛剛捕獲的、值得研究的奇異標本。

黑暗，徹底吞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