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七年，秋。

陳明是被凍醒的。

刺骨的寒意從身下的稻草堆里鉆上來，混著一股霉味和說不清的腥氣，嗆得他猛咳了兩聲。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渾身酸軟得像沒長骨頭，喉嚨干得像是要冒煙。

“水……水……“他嘶啞地喊了一聲，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一個粗布麻衣的老漢端著個豁口的陶碗湊過來，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幾分麻木：“醒了？命還真硬。“

碗沿碰到嘴唇，帶著土腥味的涼水滑進喉嚨，陳明才稍微緩過勁來。他打量著四周，這是一間破敗的土坯房，屋頂漏著光，墻角堆著半人高的干草，幾只老鼠在草堆里窸窸窣窣地跑過。

這不是他的出租屋。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在圖書館查資料，為了畢業論文熬夜查《明史》，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電流順著濕漉漉的鼠標竄上來，然后……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這是哪兒？“陳明問道，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帶著點少年人的清亮，卻又透著長期營養不良的虛弱。

“還能是哪兒，“老漢蹲在地上，用一根草棍剔著牙，“三河縣驛站唄。你小子是從京城逃難來的？昨兒個被人扔在驛站門口，渾身滾燙，還以為活不成了。“

三河縣？驛站？

陳明心里咯噔一下，一個荒謬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顫抖著伸出手，那是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指關節突出，掌心布滿了薄繭，絕不是他那雙常年握筆敲鍵盤的手。

“現在是……哪一年？“

“萬歷七年啊。“老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燒糊涂了？當今圣上登基第七年，年號都記不住？“

萬歷七年……1579年。

陳明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又暈過去。他竟然穿越了，穿到了明朝，這個他寫畢業論文時研究了整整一年的朝代。可他記得清清楚楚，萬歷七年，張居正還在推行一條鞭法，明朝雖然已經顯露頹勢，卻還沒到流民四起的地步，怎么會有逃難的人被扔在驛站門口？

“大爺，“陳明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正常，“我……我有些事情記不清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逃難？“

老漢嘆了口氣，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還不是那些官老爺折騰的。前陣子說是要修黃河，征了十萬民夫，結果河沒修好，銀子倒被層層克扣，餓死病死的民夫堆成了山。下游決了堤，淹了三個縣，官府不僅不開倉放糧，反而催著交賦稅，老百姓活不下去，可不就只能逃嗎？“

陳明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萬歷朝的腐朽，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猛。史書上冷冰冰的文字，此刻變成了活生生的苦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那……朝廷不管嗎？“

“朝廷？“老漢冷笑一聲，“當今圣上深居后宮，朝政都被張居正那老狐貍把持著。聽說張閣老的家人在江陵占地萬畝，比藩王還闊氣。官官相護，誰管我們這些老百姓的死活？“

陳明默然。他研究明史時，對張居正的改革一直持肯定態度，認為他是明朝最后的救星。可此刻聽著底層百姓的怨言，才意識到歷史的復雜性。一條鞭法固然利國利民，可執行過程中層層盤剝，最終受苦的還是老百姓。

就在這時，驛站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馬蹄聲和呵斥聲。

老漢臉色一變，連忙起身：“不好，是稅吏來了！“

他一把將陳明拉到干草堆后面，低聲道：“你趕緊躲起來，別出聲。這些人跟餓狼似的，見了活物就想咬一口。“

陳明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老漢用干草埋了半截。他透過草縫往外看，只見幾個穿著青色公服的人闖了進來，為首的是個三角眼的中年漢子，腰間掛著把銹跡斑斑的腰刀，臉上帶著倨傲的神色。

“王老頭，這個月的驛站孝敬呢？“三角眼一腳踹翻了旁邊的一個破木箱，里面的幾件舊衣服滾了出來。

那老漢連忙陪著笑臉，從懷里掏出幾枚銅板遞過去：“李爺，您看這光景，實在是湊不齊啊。您通融通融，過幾天……“

“過幾天？“三角眼一巴掌扇在老漢臉上，打得他一個趔趄，“老子告訴你，今天交不出銀子，就把你這破驛站拆了燒火！“

旁邊的幾個小吏也跟著起哄，開始翻箱倒柜地搜尋值錢的東西。一個小吏看到了墻角的干草堆，抬腳就想踹。

陳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個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策馬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文書，厲聲喝道：“都住手！兵部急件，八百里加急！“

三角眼等人看到錦衣衛，臉色頓時變了，連忙停下手里的動作，點頭哈腰地行禮。

錦衣衛沒理他們，把文書遞給驛站的驛丞，又催促著換馬，片刻也不停留，翻身上馬，揚塵而去。

三角眼等人不敢再放肆，狠狠地瞪了老漢一眼，悻悻地走了。

老漢這才癱坐在地上，捂著被打腫的臉，不住地咳嗽。

陳明從干草堆里爬出來，看著老漢臉上的指印，心里五味雜陳。這就是萬歷朝的基層，稅吏如狼似虎，百姓任人宰割。

“多謝大爺了。“陳明扶起老漢。

老漢擺了擺手，苦笑道：“謝啥，都是苦命人。你要是想活命，就趕緊離開這兒吧。這三河縣，是待不下去了。“

陳明點點頭。他知道，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現代人，到了這個亂世，又能去哪里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穿越前正在看的《萬歷起居注》，里面提到萬歷七年秋，順天府一帶發生了嚴重的蝗災，緊接著又是瘟疫，死者不計其數。而三河縣，就在順天府境內。

不行，必須盡快離開順天府。

“大爺，“陳明問道，“往南走，能到哪里？“

“往南？“老漢想了想，“過了黃河，就是南直隸了。聽說那邊比北方強點，至少能討口飯吃。“

南直隸……明朝最富庶的地區，也是后來南明政權的核心區域。

陳明打定主意：“我就往南走。“

他從懷里摸了摸，原主身上除了一件破爛的單衣，什么都沒有。

老漢看出了他的窘境，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布包，塞到他手里：“這里面有幾個窩頭，是我攢著過冬的。你拿著路上吃吧。“

陳明看著布包里黑黢黢的窩頭，鼻子一酸：“大爺，這……“

“拿著吧，“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活下去，比啥都強。“

陳明攥緊了布包，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陳明告別了老漢，跟著一群逃難的流民，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觸目驚心的景象。荒蕪的田野里，餓殍遍地，烏鴉在天空盤旋。路邊的樹皮被剝光了，甚至有人開始易子而食。

陳明這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史書上寥寥數筆的災荒，背后是無數人的血淚和絕望。

他靠著那幾個窩頭，勉強撐了幾天。可隨著流民越來越多，食物也越來越難找。有好幾次，他都差點被饑餓的流民搶了去。

這天傍晚，他們走到一個叫柳林鎮的地方。鎮子不大，卻圍著一圈土墻，門口還有幾個鄉勇拿著長矛把守，不讓流民進去。

“讓我們進去吧！求求你們了！“

“我們只是想找點吃的！“

流民們在門口哭喊著，可鄉勇們不為所動，甚至用長矛驅趕。

陳明看著緊閉的城門，心里涼了半截。他知道，要是進不了城，在野外過夜，很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觀察了一會兒，發現鄉勇們雖然兇，但裝備很差，大多是些農具改造的武器，而且看起來也很疲憊。

陳明靈機一動，他想起自己在歷史書上看到過，明朝的鄉勇大多是臨時招募的農民，沒什么組織紀律性。

他悄悄湊到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流民耳邊，低聲道：“大哥，你看他們也就十幾個人，我們這么多人，只要一起沖，肯定能沖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