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河水瞬間吞沒了陳明。
他嗆了兩口渾水，拼命往河對岸游。秋汛剛過，河水湍急，裹挾著泥沙和枯枝，打得他胳膊生疼。身后的馬蹄聲和呵斥聲越來越近，李爺的嘶吼像鞭子一樣抽在水面上：“別讓他跑了！抓住他賞五兩銀子！“
陳明咬緊牙關，手腳并用。他在現代學過游泳，但這亂世的河流比健身房的泳池兇險百倍——水下的暗礁、旋流，還有可能藏著的蛇蟲，每一樣都能致命。
“噗通！“一聲，有個番兵竟也跟著跳了下來，手里還舉著刀。
陳明心頭一緊，猛地向左側翻身，躲開劈來的刀，同時伸出腳，狠狠踹在對方的肚子上。那番兵慘叫一聲，被水流卷得沒了蹤影。
就在這時，他看見岸邊的蘆葦叢里閃過一道身影——是沈落雁！
她正舉著一塊石頭，狠狠砸向一個牽馬的番兵。那番兵沒防備，被砸中后腦勺，悶哼著倒在地上。沈落雁搶過馬韁繩，翻身上馬，朝著相反的方向大喊：“這邊！他往這邊跑了！“
李爺果然上當，吼著讓手下跟上去。馬蹄聲漸漸遠了，河面上只剩下湍急的水聲。
陳明趁機游到對岸，癱在濕滑的泥地上，大口喘著氣。他回頭望了眼，沈落雁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蘆葦深處，心里又暖又急——她這是把危險引到自己身上了。
“得去找她。“陳明掙扎著站起來，剛走兩步，就發現懷里的土豆不見了。他心里一沉，摸遍了全身，只摸到個被水泡爛的布角。
壞了！剛才在水里掙扎時，包土豆的布包肯定被沖掉了。
他急得沿著河岸往回跑，眼睛死死盯著水面。土豆是他進城的唯一籌碼，也是眼下能救柳林鎮的希望，絕不能丟。
跑了約莫半里地，終于在一片淺灘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布包。它被一根枯樹枝勾住了，里面的土豆滾出來兩個，沾著泥水，倒還結實。
陳明趕緊把土豆撿起來，重新包好揣進懷里，心口的石頭才算落了地。他知道現在不能回柳林鎮附近，李爺肯定在四處搜捕他，只能先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等風聲過了再說。
他沿著河岸往上游走，找到一處廢棄的水磨坊。坊里的木輪早就朽爛了，只剩下半面石墻和一堆干草，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陳明蜷縮在草堆里，渾身濕冷，牙齒不停地打顫。他掏出沈落雁給的饅頭，已經被水泡得發脹，卻依舊帶著麥香。啃著饅頭，他忽然想起現代的便利店，想起暖氣充足的出租屋，眼眶一陣發熱。
亂世求生，比他想象的還要難。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陳明瞬間繃緊了神經，抓起身邊一根粗木棍，屏住呼吸。
“陳明？“
是沈落雁的聲音。
陳明松了口氣，從草堆里探出頭：“你怎么來了？沒被他們抓住？“
沈落雁走進來，身上沾著不少泥點，額角還有道血痕，顯然剛才跑了不少路。“我把他們引到西邊的亂葬崗就繞回來了。“她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給，換身干衣服。“
包里是件灰色的短褂和長褲，帶著淡淡的皂角味，應該是她父親的舊衣。陳明接過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多謝。“
“快換上吧，別凍病了。“沈落雁轉過身，背對著他，“我父親說，李爺已經在鎮口貼了你的畫像，說你是'流寇奸細'，抓住了就地正法。“
陳明心里一凜。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那土豆......“
“父親說，就算沒有土豆，也得想辦法讓你進城。“沈落雁的聲音頓了頓，“他剛才去給張巡檢送藥，聽見張巡檢說，再過三天，就要把鎮里最后一批存糧運去給知府大人做壽，到時候......“
“什么？“陳明猛地站起來，衣服都顧不上換，“這都什么時候了，他還敢挪用賑災糧？“
“有什么不敢的？“沈落雁轉過身，眼睛里滿是無奈，“張巡檢的小舅子是知府的幕僚，官官相護，誰能管得了？父親說，要是存糧被運走，鎮里至少得餓死一半人。“
陳明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他忽然明白，光有土豆不夠，得先保住現有的糧食。可他一個手無寸鐵的流民，怎么跟手握兵權的巡檢斗？
“我有個辦法。“陳明的目光落在水磨坊的石磨上，忽然想起現代歷史課上講過的“輿論造勢“，“張巡檢不是要運糧給知府做壽嗎？我們就讓全鎮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沈落雁愣住了：“知道了又能怎樣？百姓們敢怒不敢言......“
“那就讓他們敢言。“陳明走到她面前，眼神發亮，“你父親是醫官，在鎮上有聲望。讓他暗中聯絡些有聲望的鄉紳，把張巡檢挪用糧的事傳開。再告訴大家，要是糧被運走，所有人都得餓死。到時候......“
“到時候百姓們被逼急了，說不定真會鬧事。“沈落雁眼睛也亮了，隨即又黯淡下去，“可那樣太危險了，張巡檢肯定會派兵鎮壓......“
“所以才需要土豆。“陳明從懷里掏出布包，打開，露出沾著泥的土豆，“你父親是醫官，肯定認識懂農事的人。讓他們偷偷把這些土豆種下去，告訴大家這是能救命的作物。只要讓百姓們看到希望，他們才敢跟張巡檢拼。“
沈落雁看著那些灰撲撲的土豆，又看了看陳明篤定的眼神，忽然點了點頭：“好，我信你。“
當天夜里，沈落雁趁著月色，悄悄把土豆帶回了柳林鎮。陳明則留在水磨坊，等著消息。他知道，接下來的三天，將是決定柳林鎮命運的關鍵。
第二天一早，柳林鎮就炸開了鍋。
先是幾個鄉紳家的長工“不小心“聽到了張巡檢和幕僚的對話，說要把存糧運去給知府做壽；接著，鎮西頭的老秀才寫了首打油詩，貼在城隍廟的墻上，把張巡檢比做“蛀蟲“；最要命的是，沈郎中在給人看病時，“無意“中透露：“聽說北邊的流民已經湊了上千人，就等著柳林鎮的糧運出去，好半路劫了......“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鎮里蔓延。百姓們聚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看向巡檢司衙門的眼神越來越憤怒。
張巡檢起初沒當回事，覺得一群泥腿子翻不起什么浪。可到了第二天傍晚，他發現連自己手下的番兵都開始竊竊私語，有兩個甚至找借口溜回了家——誰也不想陪著他得罪全鎮的人，更不想被流民劫了送命。
“廢物！一群廢物！“張巡檢在衙門里摔碎了三個茶杯，“去，把沈郎中給我抓來！我看就是他在背后搞鬼！“
幾個番兵剛要動身，就被幕僚攔住了：“大人，不可。沈郎中在鎮上聲望太高，抓了他，百姓們怕是真要反了。不如......“幕僚湊到張巡檢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張巡檢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
第三天清晨，沈落雁悄悄來到水磨坊。
“怎么樣？“陳明連忙迎上去。
沈落雁臉色蒼白：“張巡檢變卦了，說不運糧了。但他放出話，說只要有人能拿出讓鎮里過冬的糧食，他就把糧庫打開，分糧給百姓。“
“這是在逼我們拿出土豆。“陳明立刻反應過來，“他肯定猜到是我們在背后鼓動百姓，想趁機把土豆騙到手。“
“不止。“沈落雁咬了咬嘴唇，“他還說，要是三天內拿不出糧食，就把所有'造謠生事'的人都抓起來，包括我父親。“
陳明沉默了。張巡檢這是在打陽謀——明知道百姓拿不出糧食，故意設個局，既能穩住人心，又能借機清除異己。
“必須進城。“陳明站起身，“我要去見張巡檢。“
“不行！“沈落雁拉住他，“他就是想引你出來！“
“我知道。“陳明看著她，眼神堅定，“但我必須去。不僅要去，還要讓他心甘情愿地打開糧庫，讓百姓們種土豆。“
“你有辦法？“
“有。“陳明從懷里掏出塊尖銳的石片，在地上畫了個簡易的圖，“你看，這是土豆的種植方法。它不用像水稻那樣澆水施肥，只要把塊莖埋在土里，就能發芽。我們可以跟張巡檢做個交易：我教百姓種土豆，他打開糧庫分糧，等明年土豆豐收了，再雙倍還他。“
沈落雁看著地上的圖，又看了看陳明：“他會信嗎？“
“他不得不信。“陳明笑了笑，“他要是不答應，百姓們還是會鬧。他要是答應了，既能穩住局面，又能落個'愛民如子'的名聲，何樂而不為？“
當天下午，陳明跟著沈落雁，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柳林鎮。
巡檢司衙門里，張巡檢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看到陳明進來，眼皮都沒抬：“你就是那個流民？“
“在下陳明。“陳明不卑不亢地站著，“聽說大人愿意分糧給百姓，特來獻上一計，保柳林鎮過冬。“
張巡檢放下茶杯，打量著他：“哦？什么計？“
陳明從懷里掏出一個土豆，放在桌上：“此乃土豆，畝產千斤，可當糧可做菜。只要大人肯打開糧庫，分糧給百姓，我就教他們種植。明年豐收后，雙倍還大人的糧。“
張巡檢拿起土豆，翻來覆去地看，又聞了聞：“這玩意兒能吃？“
“大人可以試試。“
張巡檢讓人把土豆拿去廚房，煮了幾個。不多時，廚房的人端著一盤煮土豆進來，香氣四溢。張巡檢拿起一個，剝開皮，咬了一口，眼睛頓時亮了——軟糯香甜，比糙米好吃多了。
“這東西......真能畝產千斤？“
“若得天時，畝產兩千斤也不是不可能。“陳明故意把話說得滿了些。
張巡檢沉默了片刻，忽然拍了拍桌子：“好！我信你一次！傳令下去，打開糧庫，每戶分糧十斤！另外，讓沈郎中組織人手，跟著這位陳先生學種土豆！“
百姓們聽到消息，都涌到糧庫外，看到真的分糧，頓時歡呼起來。沈落雁站在人群中，看著正在給鄉農講解種植方法的陳明，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夕陽透過糧庫的窗戶，照在陳明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他忽然覺得，這個腐朽的王朝，或許并不是無可救藥。
可他沒看到，張巡檢站在衙門的臺階上，看著歡呼的百姓，眼神里閃過一絲陰狠。他對身邊的幕僚低聲道：“派人盯著那個陳明，還有沈郎中。等土豆種下去了......“
幕僚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大人放心，到時候這功勞，只會是大人的。“
夜色漸濃，柳林鎮的炊煙裊裊升起，久違的飯香飄在街頭。陳明坐在沈郎中家的院子里，看著沈落雁給父親包扎白天被番兵推搡時蹭破的傷口，心里忽然很安定。
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平靜。張巡檢的陰狠，城外的流民，還有遠處更大的災荒，都像暗礁一樣藏在水面下，隨時可能掀起驚濤駭浪。
但至少現在，他有了立足之地，有了可以信任的人，還有了改變這一切的希望。
“明天，我帶你去看看適合種土豆的地。“沈落雁走過來，遞給她一碗熱粥，“父親說，城南的坡地最適合。“
陳明接過粥，點了點頭：“好。“
粥很燙，暖得他心里都熱烘烘的。他看著沈落雁被火光映紅的臉頰，忽然覺得，這個亂世，或許也沒那么難熬。
只是他不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遠處的京城醞釀。張居正的改革已經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朝堂上的暗流，很快就要波及到這個偏遠的小鎮。而他這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注定要被卷入這場歷史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