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時衍踏進我的藥廬時帶來了一身寒氣。他身后跟著當朝宰相的管家。我正低頭搗著一味“青龍膽”，聞聲手里的動作未停。藥臼里草藥的清苦氣息漸漸漫開。

“清辭，”他開了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聽不出情緒，“相府的小公子需要你出手?！?

我抬眸，看見他眼中有一絲我熟悉的志在必得的光。三年前他為了求娶我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父親。那時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編修。而我是太醫院副使的獨女。

“什么病癥？”我問，將搗好的藥泥仔細收進白瓷碗里。

“心悸、盜汗、咯血。太醫院束手無策，說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活不過十八?！迸釙r衍言簡意賅。

我擦拭著雙手，心中已經了然。這是“離魂癥”，病根在于心脈天生缺了一縷生氣。尋常醫案里這是絕癥。但我知道有一種法子可解。

“你想讓我用‘金針續命’？”我看著他，問得平靜。

裴時衍沒有立刻回答。他揮手讓管家退下，藥廬里只剩我們兩人。

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可我卻覺得那溫度傳不過來。

“清辭，你知道的，宰相大人只有這么一個獨子。他許諾我只要能救活他兒子，便會在陛下面前力保我入主中書省?！敝袝∈谴笾艹臋嗔χ袠小Ｋ衲甓形澹裟苋胫鞅闶乔嘣坡飞系牡谝徊剑彩亲铌P鍵的一步。

我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垂下眼簾：“‘金針續命’需以心頭血為引，輔以金針渡氣。取血之人半年內油盡燈枯。裴時衍，這不是救人，這是換命?！?

“我知道?！彼穆曇魤旱煤艿?，“我已經找到了合適的人選。城西一個得了瘟病的孤女本就活不長了。用她的命換相府公子的命，再換我的前程。清辭，這很值?！?

“值？”我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著我這位成婚三年的夫君。我看著他俊朗卻略顯刻薄的眉眼，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他曾說我這雙手是用來握筆畫畫、撫琴弄月的，不該沾染這些污穢血腥。可現在他卻要我用這雙手去做一件與劊子手無異的事。

“裴時衍，”我叫他的名字，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波瀾，“我的醫術是用來救人的，不是用來殺人換前程的。那個孤女縱使身染瘟病也自有其命數。我若出手干預與草菅人命何異？”

“迂腐！”他的耐心似乎耗盡了，臉色沉了下來，“婦人之仁！沈清辭，我不是在與你商量。你救或者不救想清楚了。你別忘了你父親如今在太醫院的位置也需要有人在朝中穩固?！?

這是威脅了。用我的父親來威脅我。

我忽然就覺得這三年像一場不好笑的笑話。我以為我嫁給了愛情，嫁給了那個會在雪夜為我尋一枝紅梅的少年郎。卻原來他心中的那桿秤一頭是前程，一頭是我。不，或許連我都不算，只是他前程路上的一塊墊腳石。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浸入了三九寒冬的冰水里，冷得沒有了知覺。

我看著他良久，然后慢慢地點了點頭?！昂谩！蔽抑徽f了一個字。

裴時衍眼中瞬間迸發出光彩，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上前一步想抱我，語氣也變得溫柔：“我就知道你最是識大體……”

我退后一步避開了他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要準備些東西，明日一早你讓相府的人來接我。”

他并未察覺我的疏離，只當我是答應了。他滿意地頷首，轉身離去，步履都輕快了幾分。月亮門吞沒了裴時衍的背影，我沒動，由著夜風把身上最后一點暖意也吹走了。周遭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都像是敲在空蕩蕩的鼓上。

回到案前燭火一晃，映出我臉上半分血色也無。澄心堂紙鋪開時，那種熟悉的、帶著竹意的微涼從指尖傳了過來。我提筆，筆尖懸在紙上卻沒有半分猶豫。墨汁飽滿，欲落未落。這一筆下去，了斷的是我錯付的三年，也是他那條需要用人命去鋪的青云路。

我寫的是一紙和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