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鋪著一層褪色的藍布，布上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裳，是外婆常穿的那種斜襟布衫，深藍色的布料已經泛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林深伸手摸了摸，布料又干又脆，像一捏就會碎成粉末。
“就這？”小雅撇了撇嘴，伸手翻了翻，“全是舊衣服啊。”
林深沒說話，她的目光落在藍布角落的一個小布包上。布包是深灰色的，用粗麻繩系著，看起來沉甸甸的。她解開麻繩，里面露出一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封面上沒有字，邊緣已經被磨得圓潤，紙頁泛黃發脆，顯然有些年頭了。
“這是什么？”小雅湊了過來。
林深翻開筆記本，里面是用毛筆寫的字，字跡娟秀，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韌勁。墨水的顏色深淺不一，有些地方已經暈開，像是被水浸過。
“是外婆的日記?！绷稚畹穆曇粲行┌l顫，“我認得她的字，小時候她教我寫過毛筆字?！?
日記的開頭沒有日期，只寫著“霧又濃了”。林深往下翻，里面記錄的大多是日常瑣事：今天的潮漲了多少，碼頭的老張捕到了一條大魚，給了她半條；鎮上的王嬸送了些新曬的海菜，味道很鮮；林深今天又在八仙桌上畫了條丑魚，得好好說說她……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平和的暖意，看得出來，外婆當年的生活雖然簡單，卻很滿足。
“你外婆看起來人挺好的?！毙⊙判χf，“還記著你畫的丑魚呢?！?
林深也笑了，眼眶卻有些發熱。她繼續往下翻，日記的內容漸漸變了。
“霧越來越濃了，已經連續三天吞燈了。老張說，他昨晚看到霧里有影子，長著尾巴，像魚又像人?！?
“鎮西頭的李家媳婦不見了。早上她男人去敲窗戶，屋里空無一人，鍋里的粥還溫著。大家都說她被霧帶走了，可我知道，她是自己走進霧里的，我昨晚看到她往海邊去了，手里還拿著那個銀魚吊墜?！?
“周顯來找我了，他說該選新的守霧人了。可這苦差事，誰愿意做呢？守著霧，守著海，守著一堆不能說的秘密，最后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阿深今天又問我，為什么脖子上總戴著銀魚。我沒敢告訴她，這魚不是飾品，是鎖啊。鎖著霧，也鎖著我們這些人的命?！?
林深的手指頓住了，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守霧人？銀魚是鎖？這些詞像冰錐一樣扎進她的腦子里，和剛才的記憶碎片重疊在一起——外婆說“魚要守著霧，守著霧就是守著家”，原來不是隨口說說。
“周顯？是不是鎮長？”小雅忽然問。
林深點頭：“應該是。鎮口的老人提到過他，說他總在霧最濃的時候去海邊。”
“那他肯定知道什么！”小雅的眼睛亮了起來，“日記里說他來找你外婆說守霧人的事，他肯定知道守霧人是干嘛的，也知道你外婆是怎么消失的！”
林深繼續往下翻，日記的內容越來越混亂，字跡也開始潦草，有些地方甚至被墨水涂得看不清。
“大吞燈要來了，十年一次的大吞燈……這次霧里的東西好像很餓，已經帶走三個孩子了。周顯說，必須獻祭一個守霧人才能平息它們的怒火?？晌以趺茨茏寗e人去呢？阿深還那么小，我不能讓她以后活在恐懼里……”
“今天給阿深梳辮子的時候，她問我會不會離開她。我說不會，可我心里知道，我騙了她。對不起，阿深，外婆必須走。”
“銀魚吊墜給了阿淺（林深母親的小名），希望她永遠不會用到。相冊里的霧越來越濃了，我快要被它蓋住了。也好，這樣她們就不會記得我了，就不會難過了。”
最后一頁只有一句話，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寫的：
“霧是海的門，我去守門了。”
林深合上日記，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原來外婆不是被霧帶走的，她是為了保護小鎮，保護自己，主動走進霧里的。她故意讓所有人忘記她，是怕她們難過。
“原來……是這樣?！毙⊙诺穆曇粢灿行┻煅?，“你外婆……真是個好人。”
林深抹了把眼淚，深吸一口氣：“我必須找到她。日記里說她去守門了，那她一定還在霧里，在海的門那里?！?
“海的門？那是什么地方？”小雅不解。
“不知道?！绷稚顡u頭，“但我覺得，應該和碼頭有關。外婆的日記里經常提到碼頭，鎮口的老人也說周顯總往海邊去。”
她把日記放回布包，忽然注意到布包底下還有個東西。拿出來一看，是個小小的木盒子，盒子是黑檀木的，上面刻著細密的魚紋，和銀魚吊墜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打開木盒，里面沒有別的，只有一枚銀色的模具，形狀正是銀魚吊墜的樣子，魚尾蜷曲，魚鰭上的花紋清晰可見。
“這是……做銀魚吊墜的模具？”小雅驚訝地說，“你外婆會做這個？”
林深拿起模具，入手冰涼，邊緣光滑，顯然是經常被人摩挲?！叭沼浝镎f銀魚是鎖，那這模具就是做鎖的工具?！彼鋈幌肫鹦⊙耪f過她爸有個一樣的吊墜，“小雅，你說你爸也有個銀魚吊墜？”
“嗯，他說是我爺爺傳下來的，一直放在工具箱里當擺設?！毙⊙劈c頭，“怎么了？”
“我懷疑，你爺爺可能也是守霧人?！绷稚钫f，“日記里說周顯來找外婆說選新的守霧人，說明守霧人不是一個人，可能是一群人，世代傳承，用銀魚吊墜作為標志。”
“那我爸肯定知道！”小雅拉著林深的手就往外走，“我們去找我爸問清楚！”
“等等。”林深把模具放回木盒，又將日記和相冊收好，“先去鎮公所看看吧。日記里提到鎮西頭的李家媳婦拿著銀魚吊墜走進霧里，說不定鎮公所的檔案里有記錄。而且，我們得弄清楚大吞燈是什么時候，日記里說十年一次，現在距離外婆消失已經十幾年了，下一次大吞燈可能很快就要來了。”
小雅點頭：“對，大吞燈聽起來就很嚇人，得趕緊弄清楚！”
兩人鎖好老房子，往鎮公所走去。濃霧比剛才又淡了些，陽光透過霧層照下來，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街上開始有了行人，大多是老人，慢悠悠地走著，看到林深和小雅時，眼神里帶著一絲警惕，卻沒人打招呼。
“這鎮上的人都好奇怪?！毙⊙判÷曊f，“好像都不怎么說話，也不怎么笑?！?
“可能是被霧嚇的吧?！绷稚钫f，“常年活在有人會突然消失的恐懼里，換誰也笑不出來?！?
鎮公所就在鎮中心，是一棟兩層的磚瓦房，門口掛著塊掉漆的木牌，上面寫著“霧隱鎮公所”五個字。院子里種著幾棵老槐樹，樹枝在霧里伸展開來，像一只只扭曲的手。
兩人走進院子，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正在掃地，看到她們，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你們找誰？”男人的聲音很平淡，沒什么情緒。
“我們想看看鎮上的舊檔案?！绷稚钫f，“關于……被霧帶走的人?！?
男人的臉色瞬間變了，手里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你們看那個干嘛？沒有！鎮上沒有那種檔案！”
“怎么會沒有？”小雅上前一步，“我之前還在這兒看到過一個舊本子，上面寫著守霧人什么的！”
“胡說八道！”男人的聲音拔高了些，“我們鎮公所里都是正經檔案，哪有什么守霧人！你們趕緊走，別在這兒搗亂！”
就在這時，二樓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小鄭，怎么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從樓梯上走下來，穿著深藍色的干部服，臉上布滿皺紋，眼神卻很銳利，像鷹隼一樣盯著林深和小雅。
“鎮長！”叫小鄭的男人立刻站直了身體，“這兩個小姑娘要來查舊檔案，我說沒有，她們還不信。”
林深的心猛地一跳——這個人就是周顯？外婆日記里提到的那個鎮長？
周顯沒有看小鄭，他的目光落在林深身上，準確地說，是落在她脖子上的銀魚吊墜上。他的眼神閃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平靜。
“我是霧隱鎮的鎮長，周顯。”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要看什么檔案？”
“關于被霧帶走的人，還有守霧人?！绷稚钪币曋难劬?，“我外婆是林秀蓮，她也是守霧人，十幾年前在大吞燈時走進了霧里。我想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周顯的臉色變了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知道你外婆。她是個好人，也是個稱職的守霧人。”
“那你告訴我，守霧人到底是干嘛的？被霧帶走的人去了哪里？海的門是什么地方？”林深一連串地問道。
周顯沉默了，他走到院子里的槐樹下，抬頭看著霧里的樹枝，過了很久才說：“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林深，你外婆讓你忘了她，就是不想讓你卷進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可她是我外婆！”林深的聲音有些激動，“她為了保護我們走進霧里，我不能不管她！”
“你管不了?！敝茱@轉過頭，眼神里帶著一絲疲憊，“守霧人一旦走進霧里，就再也回不來了。她們會變成霧的一部分，守著海的門，直到自己也被霧徹底吞噬。”
“海的門到底是什么？”小雅忍不住問。
周顯嘆了口氣：“那是霧和海的交界處，也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里面住著一些東西，是我們的祖先招惹不起的。為了不讓它們出來禍害小鎮，祖先們和它們定下約定，每十年獻祭一個守霧人，讓她們去守門，不讓那些東西出來?！?
“那些東西……是什么？”林深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知道?！敝茱@搖頭，“沒人見過它們的樣子，只知道它們喜歡霧，喜歡吞噬生命。被霧帶走的人，其實是被它們拖進海的門里當食物了?！?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外婆不僅要守門，還要面對那些可怕的東西？
“那大吞燈呢？”她接著問。
“大吞燈就是那些東西最餓的時候?！敝茱@的聲音低了下去，“它們會變得很暴躁，會沖破海的門，到鎮上抓人。這時候，就需要一個守霧人主動走進霧里，用自己的生命安撫它們，讓它們退回海的門里。你外婆當年，就是為了阻止它們抓孩子，主動走了進去。”
林深沉默了。她終于明白外婆日記里的“餓”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外婆為什么要騙她。那樣的恐懼，她怎么舍得讓年幼的孫女知道。
“下一次大吞燈……是什么時候？”小雅小心翼翼地問。
周顯的眼神暗了下去：“就在三天后?！?
林深和小雅都愣住了。三天？只有三天的時間了？
“那……那這次誰去當守霧人？”小雅的聲音有些發顫。
周顯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深一眼，轉身往辦公樓里走：“你們走吧，別再查了。好好活著，比什么都強?！?
“等等！”林深喊住他，“海的門……是不是在碼頭的燈塔那里？”
周顯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后走進了辦公樓。
林深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握緊了手里的銀魚吊墜。燈塔。外婆一定在那里。
“三天……”小雅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們只有三天時間了。”
林深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起來：“三天足夠了。我們去碼頭，去燈塔。我一定要找到外婆?！?
她抬頭看向霧里的天空，陽光依舊蒼白，卻仿佛有了一絲溫度。外婆，等著我，我來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