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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屏幕的光影明明滅滅，映在卞永木溝壑縱橫的臉上。那臺黑白電視機，曾經是卞家村最熱鬧的中心，此刻正咿咿呀呀地唱著豫劇，聲音調得很低，怕吵著他。夏夜的蟬鳴透過敞開的門窗涌進來，與電視里的絲弦聲混在一起，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斜倚在自己親手打制的藤椅上，椅背貼合著年邁的脊骨，幾十年了，依舊結實穩當。兒孫們圍坐在堂屋里，低聲說笑著，目光不時關切地掃過他。小孫子趴在涼席上，擺弄著他前兩天剛削好的小木馬，嘴里模仿著馬蹄的“嘚嘚”聲。

卞永木的眼皮有些沉。八十一年的光陰，像一卷磨損的老膠片，在他漸漸模糊的意識里無聲地放映。那些清晰的、褪色的、帶著木屑清香的、彌漫著饑餓味道的、被汗水浸透的、被淚水模糊的畫面，紛至沓來。

他看見了德州“卞記木作”那塊被曬得有些發白的招牌，在初秋的風里輕輕晃動。看見了秀娥蒼白卻溫柔的笑臉，還有襁褓里玉蘭粉嫩的小拳頭。看見了漫天風雪里，秀娥冰冷的手滑落……看見了翠云在灶臺前忙碌的厚實背影，還有“樁子”出生那天，村口橫亙在灰白晨光里、那根粗糲冰冷、帶著洪水腥氣的巨大房梁木樁。看見了五大隊食堂前，排著長隊的人們，手中空碗反射著絕望的光，而自己握著長勺的手，沉重得像墜了千斤的磨盤……看見了饑荒年月，用偷偷做好的小木盆換回的那一小袋救命紅薯干……看見了新蓋的磚瓦房上，自己親手架上的那根筆直的大梁，陽光下，磚瓦閃爍著從未有過的亮光……看見了院子里擠滿了人，無數雙眼睛緊盯著那個第一次閃爍出人影的黑白匣子……

光影在眼前跳躍、重疊。那根貫穿他一生的墨線，似乎又在虛空中繃直了。它曾劃過山東德州鋪子里的嶄新木料，劃過饑荒食堂里稀薄的粥面，劃過兒子新房堅實的梁柱，也劃過了這漫長而堅韌的歲月。

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盈，仿佛靈魂正從那副被歲月磨損的軀殼里掙脫出來。他最后看了一眼滿屋的燈火，兒孫們模糊卻溫暖的身影，還有那臺兀自閃爍的電視機。耳邊，小孫子模仿馬蹄的“嘚嘚”聲，不知何時，竟奇異地幻化成了另一種聲音——一種遙遠而熟悉的、沉悶有力的撞擊聲。

“咚…咚…咚…”

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帶著某種原始的韻律，穿透了八十一年的時光迷霧，清晰地敲打在他的靈魂上。像是一把沉重的斧頭，在劈砍著什么堅硬的東西。

他的意識，不由自主地，被這聲音牽引著，逆著時光的長河，奮力地向源頭溯去。一切的起點，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1910年河南清豐縣卞家村那間彌漫著血腥氣和木頭香的昏暗老屋里……那沉重的“咚咚”聲，正是他的父親卞老栓，在屋外廊檐下，用那把祖傳的厚背木匠斧，狠狠劈砍著一截老榆樹疙瘩，為灶膛添火，為產房里的妻子和即將降生的孩子，驅散寒冷與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