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靠山少年

清晨，薄霧如煙，輕柔地纏繞著倚靠莽莽蒼山的靠山村。幾十戶泥墻茅頂的屋舍依著山勢錯落，裊裊炊煙與晨霧水乳交融，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特有的焦香、雨后泥土的清新，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濕潤草木氣息。幾聲悠長的雞鳴劃破寧靜，間或夾雜著幾聲犬吠，為這幅靜謐的山居圖卷添上了生動的筆觸。

“吱呀——”

一扇略顯陳舊的木門被推開，朱炎走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山間帶著露水清冽的空氣涌入肺腑，驅散了最后一絲睡意。少年身形挺拔結實，常年山間勞作與日曬，在他身上留下健康的小麥膚色。面容算不得英俊，卻線條分明，眉宇間沉淀著山里人特有的堅韌與沉穩。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褲腳利落地塞進厚實的獸皮靴筒里，背后一個半舊的藤編背簍，邊角處已被磨得光滑發亮，無聲訴說著主人勤勉的足跡。

“炎小子，這么早又進山啊？”隔壁王大爺叼著那桿油亮的黃銅旱煙袋，坐在自家磨得光滑的門檻上，慢悠悠地吐著煙圈。老人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如同老樹的年輪，刻滿了風霜。一雙渾濁的眼睛看向朱炎時，卻總是帶著長輩特有的慈祥暖意。

朱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精神：“嗯，王大爺！去老林子邊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采幾株赤陽草回來。順便下幾個套子，碰碰口福。”他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獨有的蓬勃朝氣。

王大爺瞇著眼，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當心著點。前些日子李二狗在野豬溝那邊，說是瞧見了磨盤大的爪印，深得邪乎！”老人頓了頓，壓低了本就沙啞的嗓音，帶著幾分神秘與凝重，“村里老輩人私下都在嘀咕，怕是招惹了山精老怪…那地方，你最好繞著點走。”

“哎，記下了！謝您老提點！”朱炎點點頭，下意識地緊了緊背簍的藤帶。轉身欲走時，目光掠過村口那棵虬枝盤結的百年老槐。粗糙的樹皮上，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刻痕清晰可見，那是村里孩子們成長的年輪。目光停留在最上方那道略顯歪扭的刻痕上——那是去年他剛滿十八歲時，踮著腳刻下的印記。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樹皮的粗糙觸感，以及心中那份對成年的懵懂期許。

山路蜿蜒，隱入蔥郁的密林。朱炎的身影如貍貓般敏捷，在盤結的藤蔓與嶙峋的亂石間靈巧穿梭。他對這片山林了如指掌，閉著眼都能摸清哪片向陽坡地在雨后能冒出肥美的菌子，哪條清溪畔的濕地里藏著年份尚淺卻效用不凡的止血草。他體內那點微末的“修為”——不過是在老村長指導下，年復一年練習一套強身健體的粗淺引氣法門——在這莽莽大山里，最大的用處便是讓他的筋骨比尋常獵戶更堅韌，氣息更悠長，五感也更敏銳些，能更早一步嗅到猛獸的腥風或察覺蛇蟲的窸窣。

“沙…沙…”腳步踏過落葉枯枝的聲音，在寂靜的林間顯得格外清晰。朱炎突然頓住身形，側耳傾聽。右耳幾不可察地微動了一下，捕捉到右前方茂密灌木叢深處傳來的輕微異響。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柴刀那纏著獸皮的刀柄上，肌肉微微繃緊。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倏地從草叢中竄出，驚慌失措地瞥了他一眼，旋即化作一道灰影，消失在更深的綠蔭里。

朱炎緊繃的肩線松弛下來，嘴角揚起一抹輕松的笑意。他利落地揮動柴刀，“咔嚓”一聲劈開擋路的荊棘藤條，刀鋒在穿透林葉的晨光下，閃過一道清冷的寒芒。這把柴刀，是他父親朱大山留下的唯一遺物。刀柄上纏繞的獸皮，早已被父親粗糙的大手和他自己無數次緊握，磨得油光發亮，卻異常堅韌。指尖撫過冰冷的刀脊，仿佛還能感受到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留下的溫度。十年前，父親追獵一頭罕見的、據說傷了人的兇獸深入老林，便再也沒能回來，只留下這把刀和母親林氏無盡的淚水。兩年后，積郁成疾的母親也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朱炎，靠著村里百家飯和老村長的照拂才長大成人。這柄柴刀，便是他與父親、與那段溫暖卻短暫的時光之間，最堅硬的聯系。

在一處背風向陽的石壁縫隙里，朱炎眼睛一亮。幾株約莫半尺高的草藥頑強地扎根在貧瘠的土壤中，狹長的葉片邊緣，在晨曦的映照下，泛著一圈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赤紅色光暈——正是他此行的目標，赤陽草！這是村里治療寒癥、驅除濕痹的主藥，尤其對李鐵匠家的月兒姑娘那入秋便纏綿難愈的咳疾有奇效。朱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四周叢生的雜草，指尖輕輕拂過那微帶溫熱的葉片，感受著其中蘊含的絲絲暖意。

“這株根須盤結，葉脈赤線清晰…怕是有三四年份了。”朱炎低聲自語，眼中帶著采藥人的欣喜。他熟練地從背簍里取出一柄短小的木柄鐵鏟，動作輕柔而精準地挖掘著草藥根部的泥土，盡量不傷及那些細密的根須。他牢牢記著老村長的教誨：赤陽草的藥力精華，盡在根莖之中，根須越是完整無損，熬出的藥湯效力才越足。挖出的草藥被他極其珍重地放入背簍底部鋪好的濕潤青苔墊上，那是他特意準備的，用以保持草藥的鮮活與藥性。

日頭漸高，林間的薄霧徹底消散，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投下斑駁的光影。朱炎抬手抹了把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繼續向林木更深處走去。他在幾處野獸踩踏出的、泥土翻露的獸徑旁，熟練地布下幾個簡易的藤索套索。這些陷阱取材山中堅韌的老藤，手法是村里老獵戶代代相傳的智慧，既能困住獵物，又不會造成致命的傷害，留有余地，體現了山民對山林饋贈的敬畏。

做完這一切，朱炎尋了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倚著樹干坐下，解下腰間的水囊仰頭灌了幾口。清涼的山泉順著喉嚨滑下，帶走幾分燥熱。汗水順著他日漸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他抬起袖子隨意抹去。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樹冠，投向那更遙遠、被終年云霧繚繞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連綿群山之外。

那里，是他心之所向，卻從未踏足的神秘世界。

朱炎的思緒飄回了數年前的那個午后。一個風塵仆仆的外鄉貨郎，挑著一擔子五光十色的新奇玩意兒，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歇腳。那貨郎操著略帶異鄉口音的話語，唾沫橫飛地向圍攏的村民描繪著山外的景象：有能御劍飛行、朝游北海暮蒼梧的仙人；有比十個靠山村加起來還要大的繁華巨城，樓宇高聳入云，街道竟是用光潔的白玉石鋪就；還有那些能噴火吐水、移山填海的“法寶”……貨郎說，在極遙遠的東方，有一座名為“天元”的仙城，那里是神仙聚集之地，連街邊擺攤的小販，隨手拿出的都是凡人夢寐以求的“靈物”。

“仙人…真的能活幾百年嗎？”當時才十四歲的朱炎擠在人群最前面，睜大了清澈又充滿渴望的眼睛問道。

貨郎聞言哈哈大笑，煙袋鍋子敲得梆梆響：“何止幾百年！娃娃，你是沒見過世面！聽說那些真正的大能修士，活個千八百歲都是稀松平常！他們餐霞飲露，不食人間五谷，打一個盹兒，閉個關，凡間可能就是幾十年光陰流轉咯！”貨郎眼中閃爍的，是朱炎從未見過的、對另一個浩瀚世界的向往與敬畏光芒。

那光芒，如同火種，瞬間點燃了少年心底沉寂的渴望。從那天起，貨郎口中光怪陸離、瑰麗奇幻的修真界景象，便深深烙印在朱炎的靈魂深處，成為他仰望星空時，心中最亮的那顆星。

朱炎下意識地探手入懷，指尖觸碰到一塊溫潤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掏出，托在掌心。那是一塊約莫半個雞蛋大小、形狀不甚規則的赤紅色石頭，表面帶著天然形成的細微凹凸。石頭的顏色鮮艷異常，仿佛內里蘊藏著一團凝固的火焰。這是他在一次暴雨后進山采藥時，在一處被天雷劈得焦黑的土坑里發現的。它安靜地躺在灰燼中，紅得那樣奪目，仿佛天火淬煉后的遺珍。自那以后，朱炎便將它貼身收藏。每當他握著這塊赤石，一股溫和卻清晰的暖流便會從掌心蔓延至全身百骸，驅散山林的寒氣和身體的疲憊，讓他精神為之一振，連體內那點微末的氣息運轉都似乎順暢了一絲。村里人沒人認得這石頭，老村長也只說是塊稀罕的暖玉。但朱炎心中有個固執的念頭：這塊石頭，絕非凡物，它必定與那神秘莫測的修真界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靠山村…太小了。”朱炎望著掌中溫熱的赤石，又抬頭望向無垠的遠方，低聲自語，清澈的眼眸里翻涌著難以抑制的向往與一絲淡淡的迷惘，“山的外面，天地的盡頭…到底是什么樣子？那些飛天遁地的仙人…真的存在嗎？”他閉上眼，想象著自己腳踏飛劍，沖破云霄，俯瞰萬里山河的景象，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充滿憧憬的弧度。

“呼——”

一陣裹挾著草木清香的山風拂過，林濤陣陣，驚醒了少年的遐思。朱炎甩甩頭，將紛飛的思緒暫且壓下，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褲上的塵土和草屑。該去看看布下的陷阱了。

前兩個套索處都空空如也，只有些掙扎過的痕跡。朱炎并不氣餒，打獵本就看運氣。走到第三個隱蔽的套索點，他眼睛一亮——一只頗為肥碩的灰毛山兔正被藤索套住后腿，徒勞地蹬踹掙扎著。朱炎快步上前，一手穩穩按住兔子不斷扭動的后頸，另一只手熟練而迅速地解開了藤索的活扣。兔子在他手中劇烈地彈動，有力的后腿蹬踹著空氣。

“對不住了，小家伙。”朱炎輕聲說道，語氣里帶著山里人對生存法則的坦然與對生命的尊重。手上動作卻干凈利落，迅速用柔韌的草莖捆好兔子的四肢。他將收獲丟進背簍，又扯了幾片寬大的芭蕉葉蓋在上面，免得血腥氣驚擾了歸途，也免得嚇到村里那些喜歡圍著他轉的孩子們。

日頭西斜，林間的光線被拉長，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黃。朱炎掂了掂背后的重量：五株品相不錯的赤陽草，一只肥兔，還有順手采的幾把紫蘇、車前草等常見草藥。收獲頗豐。赤陽草可以給月兒送去，她那入秋就犯的咳疾，正需此藥溫養。剩下的兔肉，足夠讓家里飄起久違的葷腥香氣。

歸途，朱炎特意繞了點路，來到一處他常去的隱蔽山泉。清冽的泉水從布滿青苔的石縫中汩汩涌出，在下方匯聚成一汪清澈見底的小潭。朱炎蹲下身，掬起一捧沁涼的泉水潑在臉上，山泉的冷冽瞬間驅散了攀爬的燥熱，精神為之一振。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一張被山風和陽光打磨得略顯粗糙卻充滿生氣的臉龐，眼睛比一般山里少年要明亮深邃幾分，那是常年堅持那套粗淺引氣法門，以及懷中那塊奇異赤石共同滋養的結果。

他再次從懷中取出那塊溫熱的赤紅石頭，放在掌心，借著夕陽最后的余暉仔細端詳。石頭內部，那些細密的、仿佛天然形成的金色紋路，在光線下似乎正以一種極其緩慢、肉眼難辨的速度緩緩流動，如同活物的血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朱炎嘗試著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將丹田內那微弱得可憐的氣流，小心翼翼地引導向掌心，注入石頭之中。

嗡……

赤石表面瞬間傳來一陣更明顯的溫熱感，仿佛從沉睡中被喚醒。其內部那些細微的金色紋路驟然變得清晰明亮起來，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在赤色的背景中蜿蜒流淌，熠熠生輝！一股比平時更溫暖、更柔和的氣息順著掌心勞宮穴回流，迅速滋養著他略感疲憊的四肢百骸。

“你到底是什么？”朱炎凝視著掌中這奇異的一幕，心中翻涌著強烈的好奇與探究的欲望，“總有一天，我要走出這大山，找到你的根腳，看清那山外的世界！”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在蜿蜒的山路上拉得很長。朱炎背著沉甸甸的收獲，步履沉穩地走向那座被暮靄溫柔籠罩、炊煙裊裊升起的山村。村口隱約傳來女人們呼喚頑童歸家的悠長聲音，夾雜著幾聲慵懶的犬吠，交織成一曲寧靜祥和的田園晚歌。

然而，少年胸膛里，那顆向往著山外無垠天地的心，卻如同背簍深處那塊持續散發著溫熱、內里金光流轉的赤石一般，在靜謐的暮色中，灼灼地、不安分地跳動著。他知道，終有一日，他會循著這心中的熱源，走出這片生養他的群山，踏入那個只在傳說中聽過的、光怪陸離卻又令人心馳神往的修真世界。不為縹緲的長生，也不為毀天滅地的力量，只為滿足那顆自貨郎故事起便熊熊燃燒的、對未知世界永不停歇的好奇與向往之心。

當朱炎的身影轉過村口的老槐樹，消失在漸濃的暮色與升騰的炊煙之中時，沒有人注意到，在遠處那座最高的、形如鷹喙的險峻山巔之上，一道模糊得幾乎與暮色流云融為一體的身影，正靜靜地俯瞰著靠山村的方向。那身影仿佛只是山巔一塊突兀的巖石，又像是凝聚的霧氣。唯有當最后一縷殘陽的余暉掃過時，才能隱約窺見，那云霧深處，一雙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空間阻隔的眼睛，正閃爍著難以捉摸的異樣光芒，將少年歸家的身影，清晰地印入眼底。片刻之后，山風徐來，那道人影如同被吹散的煙靄，悄無聲息地消散在沉沉的暮色里，不留半分痕跡，仿佛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