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礫星的黎明從不溫柔。

當第一縷被輻射塵過濾成橘黃色的天光刺破地平線時，燼已經伏在銹蝕的輸水管道殘骸后三個小時了。風裹著沙礫打在管道鐵皮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混著遠處沙丘后隱約傳來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咔噠”聲——那是鐵脊蟲在沙層下移動的征兆。

他蜷縮在管道陰影里，身上蓋著和周圍沙礫同色的粗麻偽裝布，連呼吸都壓到最淺，只有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前方十米外那片稀疏的、開著灰綠色小花的灌木叢。

那是“沙棘草”，沙礫星少有的能吸引小型獵物的植物。此刻，三只巴掌大的“沙跳鼠”正窸窸窣窣地啃食草籽，它們灰棕色的皮毛上布滿細密的硬刺，尾巴末端的毒囊微微鼓起——這是廢土生物最基礎的生存防御。

燼的手指緩緩搭上腰間別著的骨制短箭，箭簇是用鐵脊蟲褪下的甲殼磨制的，邊緣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沒有急于動手，而是側耳聽著風的方向——風向從東南轉成了東北，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味，這意味著午后可能有小規模輻射塵暴。必須在那之前回家。

時機在沙跳鼠警惕地豎起耳朵的瞬間到來。燼如同蟄伏的蜥蜴般猛地竄出，骨箭脫手的同時，左手揚出一把細沙。

沙粒被風卷向鼠群，短暫遮蔽視線的剎那，三支骨箭精準地釘穿了三只沙跳鼠的頭顱。沒有掙扎，沒有尖叫，只有甲殼碎裂的輕響。

他快步上前，熟練地用小刀劃開沙跳鼠的毒囊，將肉脯部分塞進腰間的皮質儲物袋，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多余的動作。這是雷克教他的第一課：在沙礫星，浪費任何一絲力氣都可能致命。

回程的路沿著廢棄的鐵軌遺跡延伸。鐵軌早已被風沙侵蝕得銹跡斑斑，枕木腐朽成了黑色的粉末，但沿著它走永遠不會迷路——這是沙礫星上少數“永恒”的坐標之一。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一片連綿不絕的銹蝕建筑群突兀地矗立著。這些建筑曾經是前文明的工業廢墟，如今已被歲月侵蝕得面目全非，當地人將其形象地稱為“鐵骨森林”。

巨大的鋼架扭曲變形，如同斷裂的巨臂直指昏黃的天空，或是半陷在沙里，露出的部分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孔和被酸液腐蝕的痕跡。偶爾有翅膀寬大的“沙羽蟲”從鋼架間疾馳而過，投下的陰影讓這片死寂的廢墟更顯陰森。

燼抬頭望了一眼“鐵骨森林”深處，那里傳來隱約的低沉嗡鳴，那聲音規律而壓抑，不似活物的喘息，倒像某種巨大機械在休眠中無意識的震顫。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沙礫星是被遺忘的角落，更是青巖族圈定的“實驗場”，沒人知道廢墟里藏著什么——是未引爆的炸彈，是失控的實驗體，還是青巖族深埋地下的某個監測站或孵化巢？

當逐漸靠近沙棘部落時，空氣中的味道開始變得復雜多樣。濃烈的機油味（過濾系統運行）、刺鼻的化學藥劑味（處理污染水）中，竟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食物香氣。

沙棘部落依托著一個前文明的小型地下避難所而建。地面部分用沙土和廢鐵皮壘起了半環形的防御墻，墻上插著一根根削尖的金屬桿，頂端纏著風干的鐵脊蟲甲殼。

墻垛上，幾個背著獵弩的守衛正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當他們看到燼時，其中一個守衛友好地揮了揮手，高聲喊道：“燼，今天收獲不錯吧？東邊的‘骨刺’又挪窩了，動靜不小，小心點繞開走！”

“運氣好。”燼點頭回應，聲音有些沙啞。他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在養父雷克去世后。

穿過那扇堅固的防御墻閘門，部落的日常景象如畫卷般在眼前徐徐展開。幾十頂帳篷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帳篷之間，一條被踩踏得異常結實的土路蜿蜒而過。路的兩旁，幾個老人正蹲在地上，佝僂著背，專注地用粗糙的麻布擦拭著過濾芯。

那些濾芯是從廢墟里淘來的舊貨，金屬網格早已變形，吸附材料的孔隙被暗紅色的輻射塵堵得嚴嚴實實。老人們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無奈——他們深知，即便擦得再干凈，過濾出來的水依然帶著抹不掉的金屬銹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那是輻射和更隱秘的‘塵埃’滲透的證明。

一個老人咳了兩聲，嘟囔著：“這鬼天氣，濾芯換得越來越勤，咳…青巖老爺們倒是不用聞這味兒。”

不遠處，幾個少年正在學習修補防御墻。他們的動作還略顯生澀，錘子砸在鐵皮上發出“砰砰”的悶響。突然，其中一個少年手一滑，手中的鐵皮滑落，“哐當”一聲砸在了他的腳邊。

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立刻呵斥道：“小心點！被鐵脊蟲突破防線，你以為哭有用嗎？”

燼的目光掠過這些景象，最終落在部落角落旁那頂帳篷上。

帳篷的帆布洗得發白，邊角處打著好幾塊補丁，但門口掛著的那串風干的沙棗，是伊拉親手串的。他的心瞬間柔軟下來，腳步也輕快了幾分。

“燼回來了？”帳篷門口，一個身影正彎腰晾曬著什么，聽到腳步聲后直起身，是伊拉。她穿著一件灰藍色的舊外套，袖口磨得發亮，頭發用布帶簡單束在腦后，露出的臉頰有些蒼白。

看到燼腰間鼓鼓的儲物袋，她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但笑容牽動了喉嚨，讓她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幾聲。

“媽，我回來了。”燼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風大，怎么不在屋里待著？”

“曬曬你馬庫斯舅舅帶回來的草藥，潮了就沒用了。”伊拉拍了拍他的手，掌心帶著粗糙的繭子，“狩獵還順利嗎？沒遇到危險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久病后的虛弱，每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順利，只遇到幾只沙跳鼠。”燼把儲物袋遞給她，“肉夠吃幾天了。”他沒說自己為了追蹤沙跳鼠，曾靠近過“鐵骨森林”邊緣；也沒說回程時看到了鐵脊蟲群移動的痕跡。伊拉的身體不好，他不想讓她擔心。

伊拉接過儲物袋，手指觸到袋口的骨箭時，動作頓了頓。她抬起頭，看著燼被風沙吹得有些干裂的嘴唇，眼圈微微發紅：“累壞了吧？快進屋歇歇，我去煮點熱湯。”

燼點點頭，目光落在伊拉的手上。她的手指關節有些腫大，那是長期處理污染水源和草藥留下的痕跡。

更讓他揪心的是她的咳嗽——從去年冬天開始，就越來越嚴重了。部落的醫生說是“風沙病”，開的藥越來越不管用，最近甚至開始咳血。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風沙病，部落里私下有人說，這可能是“爛骨病”的初期癥狀——青巖族實驗失敗后泄漏的灰蝕孢子引起的，無藥可治。據說染病的人，起初只是咳嗽乏力，接著關節會像生了銹的齒輪般僵硬疼痛，皮膚下浮現蛛網般的灰斑。

到了最后階段，咳嗽時會咳出帶著骨渣的黑血，稍微碰一下，骨頭就會像被蟲蛀空的朽木一樣，輕易折斷、碎裂……只能看著身體一點點被侵蝕，最后骨頭像爛掉的木頭一樣碎裂。

“在想什么？”一個粗糲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燼回頭，看到馬庫斯站在不遠處。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甲，左臂空蕩蕩的，袖子在腰間打了個結，露出的右肩肌肉結實，握著一把正在擦拭的改裝弩箭。弩箭的箭頭是用鐵脊蟲的顎骨做的，閃著寒光。

馬庫斯是雷克的弟弟，也是燼的舅舅，自從雷克去世后，他就像父親一樣照顧著燼和伊拉。他的左臂是三年前為了保護部落孩子，被鐵脊蟲咬掉的，那一次，雷克為了救他，也受了重傷，身體一直沒恢復，去年冬天沒能熬過嚴寒。

“沒什么，舅舅。”燼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