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7年仲夏，上海。清晨七點整，我像一粒被無形巨手捏起的塵埃，被拋進了通往市中心的地下磁懸浮列車。車門嘶的一聲合攏，擠壓著最后一絲清冷的空氣，隨即被上百具軀體散發出的溫熱氣息徹底淹沒。車廂內部光線慘白，照在每一張模糊、缺乏睡眠的臉上。他們大多眼神空洞，直勾勾盯著空氣，身體隨著列車輕微的加速微微晃動。

然而在我的意識深處，卻遠非這般死寂。無數念頭、情緒、碎片化的信息流，如同億萬只受驚的狂蜂，毫無遮攔地撞擊著我的神經壁壘，發出持續不斷的嗡鳴：

*…咖啡…苦…再加三塊糖…*

*…煩死了…昨晚方案又被駁回…主管那個傻…*

*…左邊那個妞…腿真絕了…嘖…*

*…房貸…下月利息又要漲…該死…*

*…好困…真想睡到天荒地老…*

*…早餐攤…煎餅…多放辣…*

*…他是不是在看我？…有點帥…心跳好快…*

雜亂的心聲碎片，像無形的沙礫，粗暴地刮擦著我意識的每一寸角落。我用力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試圖汲取一絲微弱的鎮靜。手指下意識地探入外套口袋深處，觸碰到一個冰冷的金屬方塊——那個用鉛合金與某種被禁止的古老屏蔽材料手工打造的小盒子。它是我最后的堡壘。指腹反復摩挲著盒體上凸起的、毫無意義的劃痕，那是用指甲在無數個絕望的深夜里刻下的印記。每一次觸碰，都像在確認一個殘酷的事實：我是李明，是這個腦聯網覆蓋全球、思維絕對透明的時代里，最后一個異類。一個能自主屏蔽掉這無處不在的“思維噪音”的絕緣體。

一個怪物。

“哐當！”列車猛地減速進站，慣性將人群向前推搡。旁邊一個穿著廉價灰色合成纖維西裝的男人，被擠得一個趔趄，手肘重重撞在我的肋骨上。他渾濁的意識流瞬間放大、清晰，裹挾著濃烈的宿醉氣息和一股暴躁的怨毒撲面而來：

*…媽的誰推我…趕著投胎啊…操…這破工作…老子不干了…*

一股生理性的惡心猛地沖上喉嚨。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強迫自己屏住呼吸，將那股翻騰壓下去。冷汗已經悄悄沁出額角。我猛地低下頭，視線倉促地投向手腕內側那個銀灰色的個人終端。屏幕亮起，自動推送著今日的“主流思維風向標”和“政府公告摘要”——這幾乎是每個“正常人”在公共場合的標準動作，一種融入背景的必要偽裝。

我死死盯著終端上滾動的字符，目光卻空洞地穿透了屏幕。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內部，在意識深處那道無形的堤壩上。我調動起每一分意志力，艱難地構筑著那道屏障，試圖隔絕掉西裝男人那污穢的思維洪流。痛苦如同燒紅的鐵針，一下下刺扎著太陽穴。屏蔽，并非毫無代價。

西裝男人站穩了，渾濁的眼珠瞥了我一下，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他的思維飄過一句模糊的抱怨，隨即又被淹沒在車廂里更加洶涌嘈雜的公共意識流中。我趁機側身，像一條滑溜的魚，艱難地從他和另一個乘客之間狹窄的縫隙里擠了出去，在下一站車門開啟的瞬間，逃離了這個令人窒息的信息牢籠。

站臺上，空氣依舊粘稠。巨大的曲面廣告屏懸浮在半空，流淌著炫目的光影。一個虛擬偶像正對著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露出完美無瑕的笑容，她的聲音如同浸了蜜糖，直接投射進每個人的意識深處：

“全新一代‘思維伴侶’上線！洞悉您內心深處的渴望，比您更懂您！即刻接入，開啟完美人生！”

廣告語像魔咒，配合著虛擬偶像那雙仿佛能看透靈魂的眼睛掃視全場。人群的思維流瞬間被點燃，涌動著好奇、向往、盲從的狂熱：

*…哇…好想要…*

*…貴不貴…分期？…*

*…上次買那個都后悔了…這個…*

*…廣告詞真土…不過好像有點意思…*

我面無表情地穿過這片被精心誘導的意識之海，腳步不停。就在我即將走過那塊巨屏下方時，那虛擬偶像完美無瑕的笑容突然毫無征兆地僵硬了一下，那雙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眸，極其短暫地、精準地鎖定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仿佛穿透了皮肉骨骼，直抵核心。

僅僅一瞬。快得像幻覺。

我心頭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急速爬升。不可能，我戴著屏蔽器，我的思維是“隱形”的！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敢有絲毫停頓，加快腳步匯入前方涌向出口的人流。指尖在口袋里將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攥得更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走出地鐵站口，城市的喧囂裹挾著陽光轟然砸下。高聳入云的玻璃幕墻大樓反射著刺眼的光，空中交通網中穿梭著發出低鳴的飛行器，像一群忙碌的金屬昆蟲。街道兩旁，巨幅的全息廣告牌爭奇斗艷，將虛擬的商品和理念強行塞入每一個路人的意識。穿著各異的人們匆匆行走，表情大多麻木或帶著模式化的興奮，他們的大腦如同一個個開放的廣播電臺，播放著各自瑣碎、焦慮、被商業或政策引導的思緒。這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世界，一個思想裸奔的時代。而我，穿著隱形的盔甲，行走其中，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穿過幾條被霓虹招牌映得光怪陸離的街道，空氣里的信息素廣告濃度終于降低了一些。我拐進一片相對陳舊的街區，樓宇低矮，外墻的涂料斑駁脫落。這里住著許多抗拒或無力負擔最新腦聯網增強設備的人，他們的思維像蒙著厚厚的灰塵，模糊、遲鈍，反而讓我緊繃的神經得到一絲喘息。街道盡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佝僂著腰，用一把磨損得發亮的舊水壺，慢吞吞地澆灌著窗臺上幾盆蔫頭耷腦的綠植。水珠滴落在葉片上，發出細微的、真實的聲響。她的意識幾乎是一片寧靜的空白，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對植物的專注。這古老而笨拙的場景，與遠處那光怪陸離、思維沸騰的超級都市形成刺眼的對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植物泥土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霉味。這平凡甚至有些破敗的景象，竟成了我每日片刻安寧的來源。然而，就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一剎那——

“嗡……”

一種從未有過的、低沉的震蕩感毫無征兆地從頭頂深處傳來，并非物理的聲音，而是一種直接作用于意識的沉重嗡鳴！仿佛整個城市的思維網絡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撥動了一下琴弦。

緊接著，手腕內側的個人終端屏幕瞬間被刺眼的猩紅色覆蓋！一行粗大的、不斷閃爍的白色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