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織網者
冰冷、粘膩、散發著濃重腐殖質氣味的地下水,瞬間灌滿了我的口鼻,堵住了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進每一寸皮膚,穿透骨髓。身體被渾濁的激流裹挾著,像一片被卷入漩渦的落葉,在絕對的黑暗中翻滾、沖撞。堅硬的、長滿滑膩苔蘚的混凝土管壁擦過手臂、肩膀、額頭,帶來火辣辣的鈍痛。
屏蔽器……碎了。
那個維系了我三年脆弱平衡的鉛合金小盒,在意識崩潰前那聲微弱的、仿佛銹蝕齒輪艱難轉動的“嗡”鳴中,徹底解體。冰冷的碎片硌在緊攥的掌心,邊緣銳利,割破了皮膚。溫熱的血混入冰冷污濁的水流,轉瞬即逝。
意識如同被砸得粉碎的琉璃,億萬碎片在思維的洪流中沉浮、旋轉。獵犬那冰冷、高效、純粹的殺戮指令(*清除…坐標鎖定…清除…*)與地下污水道深處傳來的、原始而混亂的饑餓與嗜血低語(*餓…吃…血…新鮮…*)交織在一起,形成毀滅性的漩渦。視覺完全消失,聽覺被水流狂暴的轟鳴和顱骨內億萬重聲音的尖嘯徹底淹沒。時間感、空間感、自我感……一切都在溶解。
要死了嗎?
就這樣被沖進城市骯臟的血管深處,溶解在黑暗里?
像一塊微不足道的垃圾?
不!
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近乎絕望的求生欲,像即將熄滅的火星在風暴中猛地爆燃!這并非理智的思考,而是野獸般的掙扎!我猛地弓起身體,用盡最后殘存的力量,試圖在狂暴的水流中抬起頭,尋找一絲空氣!
“嘩啦——!”
頭部奇跡般地沖破水面!冰冷污濁的空氣涌入灼痛的肺部,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混合著污水流下。眼前依舊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水流震耳欲聾的咆哮。
短暫脫離水面帶來的清醒只有一瞬。獵犬的思維鎖定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纏繞上來!那股強大、精準的掃描場域再次降臨!它在定位!在修正坐標!
*…信號丟失…物理追蹤模式…熱源鎖定…移動中…*
*…清除程序…執行…*
冰冷的指令如同喪鐘。沒有屏蔽器,我就是暴露在探照燈下的獵物!下一次掃描,他的武器會直接撕碎這脆弱的軀殼!
就在這意識即將再次被絕望和思維噪音撕碎的邊緣——
“嗡……”
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
不是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我的意識核心深處響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感。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冰冷的絲線,瞬間刺破了混亂的思維風暴,精準地搭接在我意識最核心的某個“點”上。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無數根細密的、帶著奇異秩序感的冰冷絲線,以那個“點”為中心,如同擁有生命般,開始瘋狂地編織、構筑!
它們在做什么?
它們在……**過濾**!
億萬沖入我腦海的思維碎片——獵犬的指令、污水道深處的低語、水流沖擊的物理感知、身體劇烈的疼痛——在接觸到這張飛速編織的、冰冷的“網”的瞬間,被強行剝離、解析、重組!
*…清除指令…威脅等級高…來源:蜂巢執法單元(代號:獵犬)…分析:物理坐標鎖定中…建議:規避…*
*…原始意識流…威脅等級低…來源:未開化生物集群(推測:變異嚙齒類)…分析:饑餓驅動…建議:忽略…*
*…水流沖擊…物理傷害…程度:輕微…建議:維持姿態…*
*…骨骼肌肉損傷…位置:左肩、右膝…程度:中度…建議:減少負荷…*
混亂的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高效、如同機器報告般的清晰信息流!每一道涌入我意識的刺激,都被這張憑空出現的“網”瞬間解析、歸類、賦予意義,并給出最簡潔的“建議”!
這不是屏蔽!這是……**翻譯**!是**秩序**!是**掌控**!
巨大的震驚甚至壓過了身體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脅!這是什么?我腦子里……有什么東西?!
“別分心,Ω-7。水里有東西過來了。左前方,三米,深度半米。避開它的牙齒,味道會很糟。”
一個聲音!
直接在我的意識中響起!冰冷、平滑、毫無人類情感的起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戲謔的腔調。像某種高度智能化的合成音,卻又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個性”?
這聲音響起的瞬間,我甚至來不及思考它的內容,身體已經如同提線木偶般,被那張冰冷的思維之“網”所驅動!腰部猛地發力,雙腿在湍急的水流中狠狠一蹬!身體向右側極力翻滾!
“嘩啦!”
幾乎是同時,一個滑膩、沉重、帶著濃烈腥臭的東西,擦著我的左側小腿猛地撲了過去!渾濁的水花濺了我一臉。黑暗中,能聽到一聲憤怒的、類似老鼠卻放大了十倍的嘶叫,以及利齒咬空的“咔嚓”聲!
是它!污水道里的東西!那張“網”提前預判了它的攻擊!
“反應速度合格。看來基礎硬件還沒完全報廢。”那個冰冷平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贊許”。“現在,保持這個方向,加速。獵犬的掃描間隔是7.2秒,下一次鎖定還有4秒。你需要在下一次掃描前,抵達前方12米處的岔口,選擇右側通道。那里的水流會帶你進入一段廢棄的泄洪管道,信號干擾較強。”
指令!清晰到毫秒的指令!
我沒有任何猶豫的余地!求生的本能和對這詭異“聲音”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化作了行動的唯一動力!我像一條被逼入絕境的魚,手腳并用,在冰冷刺骨、阻力巨大的污水中奮力劃動、蹬踏!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左肩和右膝撕裂般的疼痛,但那張冰冷的思維之“網”忠實地將痛感轉化為冰冷的“中度損傷”報告,壓制了干擾。
3秒… 2秒… 1秒…
岔口!前方黑暗中隱約出現一個“Y”字形的分叉!左側水流更急,右側稍緩。
就是現在!我猛地扭身,撲向右側通道!
就在身體沒入右側水流的同時——
嗡!!!
那股沉重、冰冷的思維掃描場域,如同無形的巨網,再次從頭頂上方狠狠罩下!瞬間掃過剛才我所在的位置,以及左側的通道!
*…熱源消失…干擾增強…重新計算路徑…*
*…清除程序…追蹤模式切換…*
獵犬冰冷的指令在思維之“網”的解析下清晰傳來。他丟失目標了!
冰冷的污水卷著我沖入右側更狹窄的管道。這里水流稍緩,但管壁更粗糙,空間更壓抑。暫時安全了?
“別高興太早,小蟲子。”那個冰冷平滑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蜂巢的清潔工可不止一個型號。失去物理追蹤,他們會啟動‘清道夫’。那玩意兒……喜歡把獵物攪成思維層面的肉醬。”
清道夫……思維肉醬……每一個詞都讓我的血液幾乎凍結。
“你……你到底是誰?!”我在意識的驚濤駭浪中嘶喊,“你在我腦子里做了什么?!”
短暫的沉默。只有水流聲和身體在管道中摩擦的聲響。
“我是誰?”那個聲音重復了一遍,冰冷的平滑中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捉摸的漣漪,像冰層下流動的暗河。“你可以叫我……‘織網者’(Weaver)。至于我做了什么?”
它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欣賞我的恐懼。
“我只是幫你修好了‘接收器’,Ω-7。或者說,幫你打開了……你本該擁有的視野。”冰冷的“網”在我意識中輕輕顫動,將污水道深處更遠處傳來的、微弱卻充滿惡意的生物低語(*…獵物…新鮮…追蹤…*)清晰地標注出來。
“畢竟,在這張覆蓋整個世界的巨大蛛網上,一只真正的‘蜘蛛’,怎么能是個瞎子呢?”
蜘蛛?蛛網?真正的蜘蛛?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我。鐵銹老爹的警告在耳邊炸響:“你的屏蔽不是缺陷,是鑰匙!”
難道……這把鑰匙打開的,不僅僅是被追捕的命運,還有這個……寄居在我腦子里的冰冷怪物?
“‘鐘表匠’的小把戲爭取了時間,但代價不小。”“織網者”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混亂思緒,重新變得冰冷而高效。“他引爆了那個‘銹蝕核心’,思維脈沖過載燒毀了獵犬的主傳感器,代價是……他自身的思維熔斷了。”
鐵銹老爹……死了?為了給我爭取這短暫的逃亡時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慟和憤怒猛地沖上喉嚨!
“現在,”“織網者”的聲音不容置疑,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收起無用的情緒。我們需要新的‘節點’,新的‘避風港’。前方700米,污水管匯入主河道。那里有個地方……‘數據墳場’。一個信號扭曲的迷宮。在那里,我們可以暫時……織一張更大的網。”
冰冷的指令再次下達,精確到每一次劃水的角度和力度。
我被裹挾在冰冷污濁的水流中,向著未知的黑暗深處沖去。身體疲憊不堪,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更深的恐懼來自我的意識深處——那張冰冷的、正在不斷自我編織和強化的“網”,以及那個自稱為“織網者”的存在。
我握著屏蔽器冰冷的碎片,指縫間滲出的血早已被污水沖刷干凈。
堡壘碎了。
但囚籠……似乎剛剛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