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流亡血淚
- 銘記烽火:醫(yī)者仁心鑄山河
- 續(xù)氣長跑
- 3903字
- 2025-07-05 15:59:01
凜冽的北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荒蕪的田野,卷起地上薄薄的積雪和黑色的灰燼。沈陽城沖天的火光和濃煙,在身后漸漸縮小、模糊,最終被起伏的丘陵吞噬,但那地獄般的景象和父親胸膛綻開的血花,卻如同烙印,死死刻在林沐陽的眼底、心上,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神經(jīng)。
他攙扶著因悲痛和驚嚇而幾乎虛脫的母親周淑儀,另一只手緊緊攥著妹妹林靜姝冰涼的手腕。三人身上,只有倉促間帶出的幾件單薄衣物和一個小小的包袱。林沐陽那件染透了父親鮮血的白袍,被他死死裹在包袱最里層,像一塊沉重而滾燙的烙鐵,壓在他的肩頭,也壓在他的靈魂深處。
逃亡,倉皇如喪家之犬。沒有方向,只有遠離身后那片煉獄的本能。路上,是和他們一樣驚恐絕望的人流。拖家?guī)Э冢隼蠑y幼,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挑著可憐的行李,一張張臉上刻滿了茫然、恐懼和未干的淚痕。哭聲、呼喚失散親人的嘶喊、傷者的呻吟,在呼嘯的寒風中此起彼伏,匯成一首悲愴凄涼的流亡曲。
“哥……”靜姝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她緊緊挨著林沐陽,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讓它們落下,“爸……爸他……”
“別說話!”林沐陽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冷硬。他不敢回頭,不敢去想診所里那最后一幕。父親的體溫仿佛還殘留在他的手臂上,那句“救國人”的遺言,如同滾雷,在他空洞的胸腔里反復轟鳴。每一次回想,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無邊的恨意。
“淑儀姐!沐陽!靜姝!”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從混亂的人群中傳來。是鄰居張嬸,她丈夫是鐵路工人,此刻正推著一輛破板車,上面坐著年邁的婆婆和兩個年幼的孩子。
“張嬸!”周淑儀看到熟悉的面孔,眼淚再次涌出。在這絕望的旅途上,一絲微弱的聯(lián)結也能帶來片刻的慰藉。他們匯入了張嬸一家的小小隊伍,彼此攙扶,在冰冷泥濘的路上艱難前行。
離開沈陽的第三天,他們接近了一個名叫“靠山屯”的小村落。遠遠望去,本該是炊煙裊裊的寧靜景象,此刻卻被一種死寂籠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混雜著……一種更加濃重、更讓人心悸的鐵銹般的腥甜氣息。
“等等!”林沐陽猛地停住腳步,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頭頂。他示意大家噤聲,警惕地望向村口。
靜得可怕。沒有雞鳴犬吠,沒有人聲。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村口。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樹,虬結的枝椏上,赫然懸掛著幾具尸體!男女老少皆有,像破敗的麻袋在寒風中微微搖晃。繩索深深勒進脖頸,臉色青紫,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樹干上,是用刺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日文標語,旁邊還用鮮血涂抹著一個巨大的“殺”字!
“啊——!”靜姝捂住嘴,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死死咬住嘴唇,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周淑儀眼前一黑,幾乎暈厥,被張嬸死死扶住。
林沐陽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望向村內。
整個靠山屯,已淪為一片焦土。大部分房屋被燒得只剩下黢黑的框架,斷壁殘垣間,冒著縷縷青煙。街道上,散落著被砸爛的家具、破碎的瓦罐,還有……更多觸目驚心的尸體!有的倒在自家門口,胸口被刺刀貫穿;有的蜷縮在墻角,頭顱被砸得血肉模糊;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至死還緊緊抱著一個襁褓,襁褓里小小的嬰兒,早已沒了聲息……
血,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液,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滲入泥土,結成一片片刺目的冰晶。幾只烏鴉在殘骸上聒噪地盤旋,發(fā)出不祥的嘶鳴。
“畜生!一群畜生啊!”張嬸的丈夫,那個沉默寡言的鐵路工人,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斷墻上,指節(jié)瞬間滲出鮮血,他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林沐陽站在那里,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這不是戰(zhàn)場,這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村落!父親臨死前那聲“國際公約……”的怒斥,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什么公約?在侵略者滅絕人性的屠刀面前,連最基本的“人”道都不存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巨大的悲憤,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學醫(yī)多年,熟諳人體結構,精研病理藥理,夢想著用手術刀對抗病魔,拯救生命。可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這被肆意屠戮、毫無尊嚴可言的同胞生命,他那點醫(yī)術,能做什么?面對這滔天的國難,他引以為傲的知識和技能,渺小得如同塵埃!
流亡的隊伍在悲憤和恐懼中沉默地繞過已成死域的靠山屯,繼續(xù)南行。路況越發(fā)艱難,食物和飲水成了大問題。寒冷、饑餓、疾病,如同跗骨之蛆,開始侵襲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
林沐陽的包袱里,還帶著父親診所里匆忙抓出的一些急救藥品和紗布。這些原本是為沈陽城里的傷員準備的,如今,成了流亡路上唯一的“醫(yī)療資源”。
他無法再置身事外。每當看到路邊有因凍餓或傷病倒下的同胞,看到孩子因腹瀉脫水而啼哭不止,看到老人因風寒高燒而氣息奄奄,那件染血白袍的重量和父親臨終的眼神,便沉甸甸地壓下來。
他停下來,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打開包袱,取出藥品。在寒風呼嘯的路邊,在破敗的窩棚里,在避風的土坡后,他成為了一個“赤腳醫(yī)生”。
“大娘,您這是凍瘡,已經(jīng)潰爛了,得先用鹽水清洗……”他小心翼翼地為一個老婦人處理凍傷的雙腳,動作盡量輕柔,但簡陋的條件和缺乏消毒,讓他心驚膽戰(zhàn)。
“小弟弟,別怕,把這個藥粉用水沖了喝下去,肚子就不那么疼了……”他盡力安撫著因痢疾而痛苦呻吟的孩子,看著母親絕望又期盼的眼神,心如刀絞。
一個年輕的孕婦,在逃亡路上早產(chǎn)。在四面透風的破廟里,林沐陽在母親和張嬸的幫助下,用盡所學接生。沒有熱水,沒有干凈的布,只有冰冷的剪刀在火上燎了一下。嬰兒的啼哭聲微弱得像小貓,產(chǎn)婦卻因大出血而面色慘白,氣息越來越弱。林沐陽翻遍藥包,也找不到有效的止血藥。他徒勞地按壓著,看著生命的熱度從那個年輕母親的身體里飛快流逝,最終,那雙充滿對新生命眷戀和不甘的眼睛,永遠地失去了光彩。
“我……救不了她……”林沐陽頹然地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上沾滿了產(chǎn)婦溫熱的鮮血。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擊垮。他救不了父親,救不了靠山屯的鄉(xiāng)親,如今,連一個剛剛誕下新生命的母親也救不了!醫(yī)術,在殘酷的戰(zhàn)爭和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面前,顯得如此蒼白!
“哥……”靜姝蹲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沾滿血污的手,她的手也在顫抖,但眼神卻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堅韌,“你盡力了……我們……我們得活下去。”
一個同樣在流亡路上、須發(fā)皆白的老中醫(yī),目睹了這一幕。他默默走過來,遞過一塊相對干凈的布巾給林沐陽擦手。老人看著產(chǎn)婦安詳而蒼白的臉,又看了看襁褓中孱弱的嬰兒,長嘆一聲:“孩子,這世道,病根不在皮肉筋骨,而在那侵我家園、戮我同胞的豺狼啊!醫(yī)者仁心,懸壺濟世,可這國將不國,家破人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老中醫(yī)渾濁的眼中,也含著悲憤的淚光,“醫(yī)道即人道。人道淪喪,醫(yī)道又能奈何?可悲,可嘆!”
老中醫(yī)的話,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林沐陽的心上。“國將不國,家破人亡”,“醫(yī)道即人道”……父親臨終的“救國人”,難道僅僅是指救活眼前的傷患?靠他一個人,一雙手,一包藥,在這山河破碎、烽火連天的絕境里,能救得了誰?能救得了這千千萬萬正在遭受苦難、面臨屠戮的同胞嗎?他過去信奉的“科學救國”、“醫(yī)學救國”的理想,在這血淋淋的現(xiàn)實面前,像脆弱的玻璃一樣,寸寸碎裂。
一天傍晚,在一處廢棄的驛站勉強落腳。疲憊不堪的人們蜷縮在角落里,沉默地啃著冰冷的干糧。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林沐陽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望著破窗外沉沉的暮色。父親的音容笑貌,靠山屯的慘狀,產(chǎn)婦絕望的眼神,老中醫(yī)悲愴的話語,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中盤旋。迷茫、痛苦、憤恨、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吞噬。
這時,角落里傳來一個低沉的、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男聲,正在輕聲講述著什么。林沐陽循聲望去,是一個穿著破舊長衫、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身邊圍著幾個同樣流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人。
“……東北軍大部奉令不抵抗,撤入關內……蔣委員長在南京發(fā)表講話,強調‘攘外必先安內’,宣稱當前最大禍患不是倭寇,而是‘赤禍’……要求國人對日寇暴行‘暫取逆來順受態(tài)度’,以待‘國際公理之判斷’……”
“逆來順受?公理判斷?”一個年輕學生模樣的人激動地低吼,“沈陽城破了!靠山屯被屠了!多少同胞慘死?公理在哪里?等著洋人來給我們主持公道嗎?簡直是癡人說夢!”
“是啊,”另一個聲音充滿悲憤,“東北三千萬同胞,就這么被拋棄了嗎?不抵抗,不抵抗!這是把大好河山拱手送給豺狼!”
“聽說在關內,當局還在加緊‘剿共’……”戴眼鏡的中年人聲音壓得更低,“把槍口對準自己人,卻對侵略者卑躬屈膝……這算什么政府?!”
“那……我們怎么辦?”有人絕望地問。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聲音雖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天無絕人之路。我前些日子在沈陽,曾聽人私下傳閱一份小報……上面說,在南方,在江西的深山密林里,有一支叫‘紅軍’的隊伍,是真正打鬼子的!他們的領袖說,‘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那才是……我們民族的希望所在啊……”
“紅軍?”林沐陽心中一動。這個陌生的名字,在這個絕望的寒夜里,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絲微瀾。打鬼子的隊伍?停止內戰(zhàn)?民族的希望?這些詞與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和認知截然不同。它們像黑暗中的一點螢火,微弱,卻固執(zhí)地閃爍,暫時驅散了他心中濃重的迷霧,留下了一個模糊而巨大的問號。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包袱里那件染血的白袍。冰冷的觸感下,仿佛還殘留著父親的體溫和那沉甸甸的囑托——“救國人”。
怎么救?靠逆來順受等待公理?靠拋棄同胞的政府?還是……靠那遠在南方密林、被斥為“赤匪”的“紅軍”?
寒風卷著雪粒,從驛站的破窗灌入,帶來刺骨的寒意。林沐陽裹緊了單薄的衣衫,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前路漫漫,危機四伏。父親的遺命如同星辰,指引方向,卻又遙不可及。流亡的血淚之路,每一步都浸透著國仇家恨,也一步步將他推向一個未知的、卻可能是唯一光明的抉擇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