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北平之冬，寒氣砭骨，比往年更甚。凜冽的朔風卷著沙塵，抽打著這座古老而屈辱的都城。自“何梅協定”的恥辱烙印深深灼痛了國人的心，一種壓抑的、火山噴發前的死寂便籠罩著北平，尤其是各大校園。憤怒在沉默中積聚，不滿在暗流下洶涌。

林沐陽的內心，如同這北平的寒冬，冰冷中燃燒著無法熄滅的火焰。對國民黨政府的徹底絕望，對日寇步步緊逼的切齒仇恨，對“救國人”之路的焦灼探尋，在蘇明遠有意識的引導和讀書會思想的碰撞下，已經匯聚成一股奔騰的激流，只待一個宣泄的閘口。

這個閘口，終于在1935年12月9日，轟然洞開！

那天清晨，天色陰沉。林沐陽正在家中翻閱一本蘇明遠悄悄借給他的《西行漫記》（即埃德加·斯諾關于紅區的報道），試圖從那些遙遠而模糊的文字里，拼湊出“紅軍”的真實面貌，尋找那渺茫的希望之火。突然，胡同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夾雜著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和隱隱的口號聲。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反對華北自治！”

“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打倒漢奸賣國賊！”

口號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洪亮，如同春雷，滾過沉寂的大地！林沐陽猛地推開窗戶。只見狹窄的胡同口，正涌過一支浩浩蕩蕩的學生隊伍！他們大多穿著單薄的棉袍或學生裝，臂纏白布（象征國土淪喪），高舉著用床單、白紙匆忙寫就的標語橫幅，群情激憤，振臂高呼！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凍得通紅，眼神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是學生！是游行！”林沐陽的心臟狂跳起來。

“哥！開始了！”房門被猛地撞開，林靜姝像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她穿著女中的校服，頭發有些凌亂，臉頰因奔跑和激動而漲得通紅，眼睛里閃爍著林沐陽從未見過的、近乎狂熱的興奮光芒。“北平各大學校都動起來了！清華、燕京、北大、師大……都上街了！反對自治！要求抗日！”她急促地說著，一邊抓起書桌上的圍巾，“我也要去！我們女中的隊伍馬上出發！哥，你也來吧！不能再沉默了！”話音未落，她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匯入門外洶涌的人潮。

林沐陽的心被妹妹那燃燒的目光狠狠灼了一下。他幾乎沒有思考，抓起一件外套就沖出了家門。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實驗室里看顯微鏡的醫學生，不再是那個在求職路上四處碰壁的失意者，更不再是那個在流亡路上空有悲憤卻無力的旁觀者！父親的血、同胞的淚、靠山屯的慘狀、北平求職的屈辱、“何梅協定”的奇恥大辱……所有的積郁都在這一刻被這震天的怒吼點燃！他需要吶喊！需要行動！

他追隨著人流，匯入了那由數千名愛國學生組成的滾滾洪流。隊伍如同一條憤怒的巨龍，在北平古老的街道上蜿蜒前行。“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反對華北自治！”、“收復東北失地！”、“中華民族萬歲！”……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沖破嚴寒，震撼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路旁的市民紛紛駐足，有的投以同情和敬佩的目光，有的則面露驚恐，匆匆躲開。

林沐陽置身其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集體的力量，感受到民族覺醒的磅礴偉力！每一個口號都喊出了他心底的憤懣，每一步前行都踩在救國圖存的道路上！他看到了靜姝，她正和幾個女同學手挽著手，走在隊伍前列，用盡全身力氣呼喊著口號，小小的身影在洪流中顯得那么堅定，又那么無畏。

然而，風暴的中心，必然伴隨著最殘酷的鎮壓！

當隊伍行進到新華門前——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所在地時，氣氛驟然緊張！大批手持棍棒、大刀、水龍的軍警憲兵早已森嚴壁壘，如臨大敵，冰冷的刺刀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寒光。官員緊閉大門，拒絕接見學生代表。

“同學們！他們不敢見我們！他們心虛！”學生領袖站在高處，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我們沖過這道門，沖過這道阻擋我們救國之路的門！”

“沖啊——！”憤怒的洪流開始向前涌動！

“鎮壓！給我鎮壓！”軍官氣急敗壞的吼聲響起。

剎那間，高壓水龍如同惡龍的吐息，冰冷刺骨的水柱帶著巨大的沖擊力，狠狠射向手無寸鐵的學生隊伍！前排的同學瞬間被沖倒，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掙扎。緊接著，棍棒、大刀、槍托，如同雨點般落下！

“啊——！”慘叫聲、怒罵聲、軍警的呵斥聲、棍棒擊打肉體的悶響，瞬間蓋過了口號聲！

混亂！血腥的混亂！

林沐陽親眼看到，一個瘦弱的男生被水龍沖倒，緊接著被幾個軍警圍住，棍棒劈頭蓋臉地砸下！一個女生的頭發被粗暴地揪住，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一個高舉標語的學生，手臂被大刀砍中，鮮血瞬間染紅了標語！軍警們如同兇神惡煞，對手無寸鐵的青年學子施以最野蠻的暴力！

“住手！你們還是中國人嗎？！”林沐陽目眥欲裂，一股熱血直沖頭頂！醫者的本能和救國的使命感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他不再是游行隊伍中的一員，他是一名醫生！他看到了需要救助的傷員！

“靜姝！”他焦急地在混亂的人群中搜尋妹妹的身影，同時奮力向受傷倒地的同學沖去。

他迅速撕下自己的衣襟，為一個被棍棒打破頭、血流如注的學生進行簡易包扎止血。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褲腿，棍棒和拳腳不時擦身而過，但他仿佛忘記了危險，眼中只有傷者痛苦的呻吟和流淌的鮮血。他用身體護住一個倒地的女生，硬生生替她擋了一記砸向背部的警棍，劇痛讓他眼前一黑。

“林大哥！”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林沐陽抬頭，是靜姝！她臉上沾著泥水，手臂被劃破了一道口子，但眼神依舊倔強。她正和幾個同學攙扶著一個昏迷的男生?！八淮驎灹耍⌒枰R上送走！”

“跟我來！去那邊巷子！”林沐陽立刻做出判斷。他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引導靜姝和同學，在混亂的間隙，將傷員轉移到附近一條相對隱蔽的小巷里。他快速檢查昏迷男生的生命體征，進行急救處理。

就在這時，蘇明遠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巷口。他衣衫有些凌亂，眼鏡片碎了一塊，但神情異常冷靜。“沐陽！靜姝！快！有幾個被重點通緝的學生骨干受傷了，必須馬上轉移！軍警在抓人！”他的目光掃過林沐陽正在救治的傷員，“這里交給我認識的人，你們立刻跟我走！去安全屋！”

在那個寒冷、簡陋、彌漫著劣質煙草和血腥味的安全屋里，林沐陽度過了畢生難忘的一夜。

他見到了那幾個被通緝的學生骨干。其中一個男生肋骨可能骨折，咳著血沫；另一個女生小腿被刀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浸透了褲管。林沐陽利用安全屋里能找到的有限藥品和繃帶，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竭盡全力處理著傷口。靜姝在一旁幫忙，清洗傷口，傳遞物品，動作麻利而堅定。

看著這些和自己妹妹一般年紀的青年，為了喚醒民眾、挽救國家，甘愿拋灑熱血，面對通緝和死亡威脅而無懼無悔，林沐陽的心靈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們的眼神，純凈、堅定，充滿了對光明的渴望和對信仰的執著。這與他在北平醫院和醫學院里看到的麻木、媚外、鉆營，形成了天壤之別！

蘇明遠一直在忙碌，聯系接應，安排轉移路線。直到后半夜，傷員被分批安全轉移出去，他才疲憊地坐到林沐陽身邊。

“看到了嗎，沐陽？”蘇明遠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這就是民族的希望！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賣國求榮的官僚，不是那些醉生夢死的蠹蟲，而是這些熱血青年，是千千萬萬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他指著窗外尚未散盡的硝煙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警笛聲：“今天發生的一切，撕開了國民黨當局最后一塊遮羞布！他們不僅對外屈膝投降，對內更是舉起屠刀，鎮壓一切愛國力量！‘攘外必先安內’，安的什么內？就是安他們鎮壓愛國者、維護獨裁統治的‘內’！這樣的政府，配領導抗日嗎？配代表四萬萬同胞嗎？”

蘇明遠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沐陽，仿佛要穿透他內心的迷霧：“你父親讓你‘救國人’?？渴裁淳龋靠磕鎭眄樖?？靠祈求公理？靠這個腐朽透頂的政府？還是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靠真正代表人民、領導人民抗日的核心力量？”

他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只有中國共產黨！只有她，從‘九一八’開始就旗幟鮮明地號召武裝抗日！只有她，在國民黨圍追堵截下，還在南方堅持戰斗，提出‘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正確主張！只有她，把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愿意領導全國人民，筑起真正的血肉長城！延安，才是中國抗日的燈塔，才是民族復興的希望所在！”

“延安……”林沐陽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地名。蘇明遠的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對舊勢力的幻想，又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迷茫已久的前路。父親臨終的眼神、靠山屯的慘狀、北平求職的屈辱、“一二·九”街頭流淌的青春熱血、安全屋里那些堅毅的面孔……所有的畫面在眼前飛速閃過，最終匯聚成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堅定的信念！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迷茫，只有一種破繭重生般的決絕光芒，如同淬火的鋼刀：“明遠兄！我明白了！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怎樣才能去延安？怎樣才能真正‘救國人’？！”

蘇明遠看著林沐陽眼中那團終于被徹底點燃的火焰，臉上露出了欣慰而凝重的笑容。他從貼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紙條，鄭重地放在林沐陽手中。

“沐陽，這條路，布滿荊棘，充滿危險，甚至可能犧牲生命。但，這是唯一的光明之路，是踐行你父親遺志、拯救我們民族的道路。拿著這個，按照上面的地址和暗號，去找一個人。他會安排你去該去的地方?！?

紙條入手，輕如鴻毛，卻又重逾千鈞。那上面承載的，不僅是一條通往延安的路徑，更是一個沉甸甸的信仰，一個用生命去踐行的承諾。

林沐陽緊緊攥著紙條，仿佛攥住了整個民族的未來。他回頭看了一眼疲憊但眼神同樣堅定的妹妹靜姝。他知道，告別的時候到了。為了父親那句未盡的“救國人”，為了靜姝和千千萬萬同胞不再流血，為了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能重見光明，他必須踏上這條充滿未知卻代表著希望與真理的道路。

北平的寒夜，依舊漫長。但一顆被“一二·九”風暴徹底洗禮、被共產主義信仰點燃的心，已經沖破黑暗，向著那遙遠的西北高原，那象征著光明與希望的圣地——延安，揚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