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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初回巴黎
巴黎。這個名字在埃里斯特·戈蒂埃的舌尖滾動了十幾年,帶著鐵銹般的苦澀和針扎似的隱痛。它不再是地圖上的一個點,而是他靈魂深處一道未曾愈合的裂口,一個被刻意遺忘卻又無時不在的幽靈。在海外那些烈日灼烤、海風咸腥的年月里,但凡有需要涉足巴黎的生意,他總是毫不猶豫地將機會推讓給合伙人,仿佛那片土地本身便帶有詛咒。但這一次,他回來了。沉重的橡木車輪碾過塞納河畔的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轟隆聲,如同碾在他緊繃的心弦上。
促使他歸來的理由有兩個,像兩股無形的繩索,終于將他從遙遠的殖民地拽回了這片傷心地。其一,是他那龐大而冷酷的商業帝國已然穩固。年入七十萬法郎的財富堆積如山,足以買下半個街區的奢華,卻填不滿他心中日益擴大的空洞。征服的快感早已褪去,只剩下疲憊的灰燼。他渴望停下,渴望一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盡管他對“家”的理解早已扭曲變形。其二,則是那個在他冰冷心房里唯一燃燒著的影像——瑪格麗特,他的二姐姐。童年的記憶,如同深埋地底的火山,從未真正熄滅,此刻正裹挾著滾燙的巖漿,猛烈地沖擊著他精心構筑的、冷酷商人的外殼。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陰冷潮濕的巴黎郊外小屋,父親早逝的陰影如同永不散去的濃霧。母親,那個被喪夫之痛徹底摧毀的女人,將所有的絕望與怨毒化作無休止的體罰,傾瀉在三個無辜的孩子身上。大姐,那個本該成為庇護的長女,卻在恐懼和扭曲的求生欲中選擇了妥協,甚至墮落為母親暴行的幫兇。她的軟弱,化作了落在瑪格麗特和埃里斯特身上更狠戾的鞭痕與咒罵。
而在那片絕望的黑暗中,唯有瑪格麗特,像一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的白色茶花。當母親的怒火或大姐的惡意降臨,那個單薄的身影總會毫不猶豫地撲向更年幼的埃里斯特,用自己尚未長成的脊背為他筑起一道血肉的屏障。埃里斯特緊閉雙眼,那幅畫面清晰得如同昨日:瑪格麗特緊緊將他護在身下,單薄的身體因承受擊打而劇烈地顫抖,每一次皮鞭或棍棒的落下,都伴隨著她壓抑在喉嚨深處的、令人心碎的悶哼。她的呼吸急促而灼熱,噴在他的頸窩,混合著淚水和塵土的氣息。她能做的只有更緊地蜷縮,將弟弟更深地藏進自己瘦弱的懷抱,仿佛那小小的臂彎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堡壘。她的堅韌,在那顫抖的背脊和緊咬的蒼白嘴唇上,閃耀著一種近乎圣潔的微光。
饑餓是那個家永恒的伴侶。粗糙的黑面包是維系生命的唯一稻草。而瑪格麗特,那個自己都餓得面黃肌瘦的女孩,總會悄悄地將自己那份本就不多的口糧,掰下更大的一塊,塞進埃里斯特同樣空空如也的小手里。“吃吧,埃里斯特,”她的聲音總是那么輕,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溫柔,“你還在長身體。”他看著姐姐本就清瘦的臉頰因饑餓而更加凹陷,蒼白得近乎透明,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里盛滿了疲憊,卻唯獨沒有抱怨。她看著他狼吞虎咽時,嘴角會泛起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溫暖的笑意,那是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色。她是那樣地愛她的小弟弟。在某個寒冷的夜晚,當大姐的鼾聲和母親的啜泣暫時停歇,瑪格麗特會輕輕摟著他,在耳邊描繪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等我們再長大一點,埃里斯特,我們就一起逃出去,遠遠地離開這里。我們要去看海,真正的海!書上說它像最藍的寶石,望不到邊……”埃里斯特依偎著她,聽著她描繪海浪的聲音,想象著咸澀自由的風,那是支撐他熬過無數個冰冷長夜的唯一童話。
然而,命運之神似乎格外喜歡撕碎窮人的美夢。在埃里斯特七歲那年,一個看似尋常的日子,母親吩咐瑪格麗特去村外的風車磨坊幫工。也許是母親不耐煩的語氣,也許是鄰居們關于“賣女兒”的閑言碎語早已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投下陰影,埃里斯特瞬間認定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瑪格麗特被母親賣掉了!就像賣掉一件無用的舊家具!被背叛和失去的恐懼瞬間點燃了他小小的身體里所有的憤怒。他像一頭受傷的幼獸,沖進屋里,對著那個他本該敬畏的母親嘶吼、質問、哭喊,用盡了一個孩子能想到的最激烈的反抗。回應他的只有更冷酷的斥罵和揚起的巴掌。絕望徹底淹沒了他。他轉身沖出那間令人窒息的小屋,沖出那個如同牢籠的破敗村莊,淚水模糊了視線,咸澀地流進嘴里。他漫無目的地狂奔,直到筋疲力盡,然后,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他爬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不知駛向何方的運貨馬車,蜷縮在散發著霉味和塵土氣的麻袋堆里。車輪轉動,將他帶離了童年,也帶離了那個用生命保護他的姐姐。從此,戈蒂埃家的小兒子,音訊全無。
當瑪格麗特在暮色四合中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等待她的不是弟弟依戀的目光,而是母親冰冷的一句“埃里斯特跑了”和一個空蕩蕩的角落。這個消息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她的心臟。她愣住了,隨即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劇痛。跑了?在他們約定好要一起去看海之后?在她用身體和面包為他抵擋了無數風雨之后?一種被最親密之人徹底背叛、遺棄的絕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甚至沒有力氣哭喊,只是癱軟在地,眼神空洞地望著弟弟曾經蜷縮的角落,仿佛整個世界的色彩都在那一刻褪盡。那一晚,母親因埃里斯特出走而積壓的怒火和無處發泄的怨毒,加倍地傾瀉在失魂落魄的瑪格麗特身上。鞭子落下的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狠戾。沒有那個小小的、溫暖的懷抱來承接她的痛苦,沒有那雙擔憂的眼睛給她無聲的安慰。她默默承受著,身體上的劇痛遠不及心中那道被撕裂的傷口帶來的萬分之一。當一切歸于死寂,只有身上火辣辣的痛楚提醒著她現實的存在。自那以后,瑪格麗特眼中最后一點屬于孩童的光熄滅了。她變得更加沉默,像一株過早承受了嚴霜的花,將所有的生機與話語都深深地、深深地埋進了土壤里。
而那個蜷縮在馬車角落里的孩子,埃里斯特,他的命運之舟在未知的驚濤駭浪中顛簸流轉。他像一粒微塵,被拋入社會的底層,嘗盡了人間至苦。最終,他抓住了一根通向殖民地的繩索,登上了一艘駛向遠方、也駛向未知命運的航船。支撐他在那些充斥著汗水、血淚、欺詐與搏殺的殖民地歲月里活下來的,不是對財富的原始渴望,而是一個近乎偏執的信念:賺錢!賺很多很多錢!然后回到巴黎,找到瑪格麗特!他要讓她擺脫那個地獄,他要補償她,他要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這個信念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他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中一步步向上攀爬,變得精明、冷酷、不擇手段,最終堆積起令人咋舌的財富帝國。
然而,這份信念之下,始終蟄伏著一條名為“愧疚”的毒蛇,它隨著財富的增長而日益膨脹,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這份愧疚的根源,發生在他漂泊生涯的早期,在另一艘駛離法國的骯臟貨船上。他偶然遇到了一個來自他們那個巴黎郊外小村莊的管理員——一個面目模糊、帶著幾分世故和冷漠的稅吏。埃里斯特,那時還只是個半大的少年,強壓著內心的驚濤駭浪,用一種刻意模仿的、與年齡不符的冷酷腔調,裝作不經意地打聽:“那個戈蒂埃家的二女兒,瑪格麗特……后來怎樣了?”
稅吏瞥了他一眼,帶著點事不關己的漠然:“哦,那丫頭?沒被賣掉。還在家呢。她娘和她姐……嘖,日子怕是不好過。”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像晴天霹靂在埃里斯特耳邊炸響!瑪格麗特沒有被賣掉!她還在那個地獄里!而他,埃里斯特,他親愛的、用生命保護他的姐姐,卻因為自己愚蠢的誤會和沖動的逃離,被獨自留在了那里!他拋棄了她!在母親和大姐變本加厲的怒火下,在失去唯一慰藉(他)的絕望深淵里,瑪格麗特會經歷什么?那些落在他背上的鞭子,現在會加倍地落在她單薄的背上嗎?那些因他而起的謾罵,會像毒液一樣日夜侵蝕她嗎?那個約定一起去看海的夢,是否早已被現實的殘酷徹底碾碎?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他踉蹌著沖到船舷,咸澀的海風猛烈地抽打著他的臉,卻吹不散眼前的黑暗。他緊緊抓住冰冷的鐵欄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顫抖,最終控制不住地彎下腰,發出野獸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咸腥的淚水混合著飛濺的海水,灼燒著他的臉頰。他后悔了!在真正理解自己犯下何等罪孽的這一刻,他痛徹心扉地后悔了!他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那個黃昏,他會死死抱住瑪格麗特的腿,或者拉著她一起跳上那輛該死的馬車!然而,沉重的現實如同腳下這片無邊無際的墨色海洋,冰冷而無法回頭。巨輪破開波浪,堅定地駛向未知的遠方,也載著他遠離那個他此刻最渴望回去的地方,遠離那個被他親手推入更深淵的姐姐。
海風嗚咽,如同瑪格麗特當年壓抑的哭泣。埃里斯特跪在搖晃的甲板上,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橫。洶涌澎湃的思緒最終凝結成一個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執念,如同烙印般刻進他的骨髓,成為他未來所有冷酷算計和瘋狂攫取的唯一驅動力:
我要回去。我要找到她。我要跪在她面前,對她說:姐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