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把最后一支腎上腺素鎖進鐵柜時，鐵門鉸鏈的哀鳴正穿透廠房積滿油污的氣窗。暮色像摻了鐵銹的血液，從龜裂的玻璃窗縫隙里滲進來，在布滿褐斑的吊車鋼索上蜿蜒流淌。十五歲的阿杰拖著畸形的右腿挪進醫務室，帆布鞋底摩擦水泥地的聲響，像把鈍鋸在切割所有人的神經。

“林醫生，排水溝...“少年獻寶似的舉起臟塑料袋，十幾支葡萄糖注射液在塵土中滾動。他褲管下裸露的腳踝腫得發亮，青紫色血管在皮下虬結成怪異的蛛網——那是三個月前被變異老鼠咬傷的后遺癥。

墻角傳來嬰兒貓叫似的哭聲。林霜看著年輕母親把干癟的乳房塞進孩子嘴里，喉結在脖頸處滑動兩下。災難第三年夏末，這座廢棄農機廠的三十七名幸存者，連墻縫里的潮蟲都成了搶手貨。上周他們煮了最后一雙皮鞋，皮革在沸水里蜷縮成焦黑的怪物。

“該換藥了。“林霜晃了晃所剩無幾的碘伏瓶。阿杰熟練地爬上銹跡斑斑的手術臺，那是用汽車底盤改裝的，臺面還留著不知哪位工人的血手印。當紗布揭開時，腐肉的氣息混著工業潤滑油的刺鼻味在空氣里炸開。

少年小腿的潰爛創面正在吞噬健康皮膚，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漬。林霜突然想起醫學院教授的話：“當現代醫療退回中世紀，我們就是舉著火把在瘟疫中跳舞的瘋子。“她握緊鑷子的手微微發抖，夾出創口里的蛆蟲時，聽見阿杰把牙齒咬得咯咯響。

廠房深處傳來鐵器撞擊聲。八十歲的張大爺又在敲那截蒸汽管道，這是他們唯一的凈水裝置。暗綠色冷凝水一滴滴落進塑料桶的聲響，總讓林霜想起重癥監護室的心電圖報警音。

暮色漸濃時，老周踹開了生銹的鐵門。夕陽給他古銅色的身軀鍍上金邊，肩頭扛著的野狗尸體還在滴血，在地面拖出蜿蜒的赤蛇。獵槍槍管杵地的悶響驚飛了梁上的烏鴉，黑色羽毛混著積塵簌簌落下。

“收拾東西。“男人嗓音像砂紙擦過鋼板，下巴胡茬沾著獸血，“北邊傳來消息，四百公里外有避難所。“他腰間別著的扳手折射出冷光，那是小娟留下的——眾人皆知卻從不提起的秘密。

人群騷動如熱油滴水。抱著嬰兒的婦人縮進墻角，幾個青年卻眼冒精光。“消息可靠嗎？“曾經的超市老板王德發擠到前排，金絲眼鏡早就換成樹藤綁的破鏡片，“上個月老李頭那隊人可是再沒回來。“

老周把狗尸甩上鐵臺，利刃劃開皮毛的嗤啦聲截斷議論。“東南邊的野塘干了。“他剜出內臟扔進鐵桶，血沫濺到墻面的安全生產標語上，“等蛆蟲把阿杰的腿啃到骨頭，你們打算用誰喂飽孩子？“

林霜感覺阿杰在身后劇烈顫抖。少年突然抓起手術刀抵住自己咽喉：“我現在就能死！“刀刃在潰爛的皮膚上壓出血線，“反正我偷過三次倉庫的面粉！“

“放下！“林霜扣住他手腕，發現少年胳膊上全是新添的抓痕——是那些半夜咒罵“瘸子浪費糧食“的人干的。器械盤被打翻在地，玻璃藥瓶炸裂的脆響中，她看見老周瞳孔驟縮。

男人大步走來，扳手擦著阿杰耳畔砸進鐵臺，火星迸濺。“想死？“老周揪住少年衣領，野狗的血順著手臂流進對方領口，“等走到避難所，老子親自給你刻碑！“

暮色徹底沉淪時，野狗肉在篝火堆上滋滋冒油。林霜坐在醫務室門檻上，看月光給廠房廢墟蒙上尸布般的慘白。阿杰蜷縮在角落里，正用偷藏的鉛筆頭在墻上畫路線圖，畸形的腿別扭地支著。

“七歲時我爸在這里被鋼梁壓成肉泥。“少年突然開口，鉛筆尖在磚面劃出火星，“我媽抱著安全帽哭了三天，后來被輻射雨淋壞了肺。“他歪頭看林霜，“你說避難所有沒有止痛藥？“

沒等回答，西北角爆發出哭喊。林霜抓起醫藥箱狂奔，看見守夜人的尸體掛在鋼架上搖晃，脖頸處的咬痕泛著詭異熒光。“是毒蝠！“有人尖叫著潑灑燃油，火光中無數黑影從屋頂裂縫傾瀉而下。

混亂持續到后半夜。當林霜給第五個傷者縫合傷口時，老周提著滴血的扳手出現。“黎明出發。“他甩給林霜半塊烤焦的狗肉，金屬表面還粘著蝙蝠碎肉，“把你那些瓶瓶罐罐裝車。“

醫務室鐵柜在月光下泛著青灰。林霜把所剩無幾的藥品裝進鋁箱：三支過期四年的破傷風疫苗、五片發霉的抗生素、半卷爬滿霉斑的紗布。阿杰默默遞來幾個礦泉水瓶改裝的蒸餾器，里面晃動著渾濁液體。

“鼠尾草煮的消毒水。“少年低頭擺弄畸形腳趾，“比你的碘伏管用。“他突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的血在月光下黑如瀝青。

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遷徙隊伍在廠區空地聚成扭曲的長影。老周用扳手敲響鐵板，余音在廢墟間游蕩如孤魂。“每人帶三升水，孩子優先。“他踹翻王德發偷偷多裝的行李箱，“誰敢私藏物資，老子拿他喂蝙蝠。“

林霜看著阿杰把畫滿路線的磚塊揣進懷里，少年瘸腿絆到鐵鏈險些摔倒。在她準備攙扶時，老周突然將少年攔腰扛起，像甩麻袋似的扔進板車。“保管好你的破地圖。“男人把扳手別回后腰，金屬寒光割開晨霧。

當板車轱轆碾過廠區鐵門時，林霜最后回望這片鋼鐵墳墓。生銹的吊車臂指向灰白天空，像根被世界遺忘的時針。阿杰突然在板車上哼起荒腔走板的歌謠，那是他母親生前常唱的《送糧調》，沙啞的嗓音驚起滿地食腐的烏鴉。

朝陽終于爬上天際，將三十七道身影拉長成鋼鐵廢墟上跳動的血線。林霜握緊鋁制醫藥箱，箱體殘留的夜露正順著指縫無聲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