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第七天正午，板車轱轆在融化的柏油路上碾出深痕，瀝青粘著沙礫發出類似咀嚼的黏膩聲響。林霜用紗布裹住口鼻，仍擋不住熱浪裹著腐臭灌進肺里——三天前死在路邊的野牛正在膨脹，蛆蟲從爆裂的眼眶瀑布般傾瀉而下。

“霜姐...“孕婦小梅突然抓住她手腕，二十二歲的準媽媽手指燙得像烙鐵。林霜掀開對方粗布衣襟，隆起的腹部爬滿紫紅色妊娠紋，如同干涸河床龜裂的紋路。體溫計水銀柱停在40.2℃時，小梅喉間溢出的呻吟讓整個板車隊為之一顫。

老周在前方掄起扳手砸開路面障礙，金屬撞擊聲像某種原始節拍。這個機械師如今成了開路人，后背曬脫的皮膚粘連著汗濕的麻布，每走一步都在地面留下帶血的汗漬。林霜注意到他腰間鐵皮盒的銀漆又剝落了幾片。

“孩子...在踢我。“小梅突然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睛，枯黃發梢隨喘息顫動，“他踹得我心口疼。“沾滿塵土的掌心貼在肚皮上，嘴角竟扯出破碎的笑。這笑容讓林霜想起災難前產房里的待產婦，那些捧著胎心監護儀聆聽生命律動的母親。

前方突然傳來鐵器刮擦聲。老周用扳手撬開半埋沙中的儲水罐，銹蝕的金屬裂口涌出渾濁液體。人群爆發的歡呼驚飛了禿鷲，王德發卻橫著獵槍攔住瘋搶的人群：“排隊！老人孩子優先！“

阿杰拖著瘸腿擠到最前頭。少年畸形的腳掌在沙地上拖出血痕，塑料瓶卻在推搡中被人踩扁。“我的水！“他發出幼獸般的嗚咽，突然轉身撞向王德發。渾濁的水流當頭澆下，少年張開雙臂發出嘶吼，仿佛枯樹逢甘霖時爆發的痛呼。

林霜的醫藥箱就是在這時被人撞翻的。最后一瓶生理鹽水在沙地上漫延，她跪爬著搶救滾落的藥片，指尖觸到某個溫熱的軀體——是那個總在收集甲蟲的小女孩，此刻正蜷縮在她影子里舔舐瓶蓋積水。

“喝吧。“林霜把沾滿沙粒的瓶蓋遞過去。女孩卻從裙兜掏出只金龜子，甲蟲背甲在烈日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希望蟲。“她將蟲子放進水洼，看它振動翅膀濺起細碎水珠，“奶奶說它們會帶我們找到甘泉。“

板車陰影里，小梅的呻吟逐漸微弱。林霜掀開她眼皮查看瞳孔，發現孕婦指甲蓋已泛出青紫。裝醫療用具的鋁箱在顛簸中叮當作響，她摸到半卷發霉的紗布，突然想起醫學院教授演示過用蒸煮麻布替代無菌敷料。

夕陽西沉時，老周在背風處圈出營地。林霜看著他用扳手在沙地畫出警戒線，金屬尖端刮擦聲令她牙根發酸。王德發又在清點物資，他的數數聲像鈍刀割肉：“十三瓶水，四十八塊壓縮餅干，三盒火柴...“

“霜姐！“阿杰鬼魅般從暮色里鉆出，畸形的腿以奇怪角度支撐身體。少年攤開掌心，半包葡萄糖粉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從王胖子包里摸的。“他咧嘴笑時露出滲血的牙齦，“反正他偷藏了三盒肉罐頭。“

林霜攥緊粉包，塑料紙的脆響驚動了守夜人。老周突然出現在篝火陰影里，扳手寒光掠過阿杰脖頸：“規矩。“機械師的聲音比夜風更冷，“偷竊者斷指。“

少年卻昂起頭，潰爛的傷口在火光下蠕動：“殺了我啊！“他扯開衣領露出嶙峋鎖骨，“等你們餓極了，這塊肉還能熬鍋湯！“

扳手突然調轉方向。老周用金屬柄端挑起阿杰偷藏的野果，漿果在火堆里爆出幽藍火焰。“毒龍眼。“他碾碎炭化的果實，“吃下去腸子會化成血水。“男人轉身時鐵皮盒叮咚作響，林霜看見盒縫里露出半截鮮紅口紅。

后半夜，林霜在板車底給小梅輸注葡萄糖。孕婦浮腫的手背已找不到血管，她不得不切開腳踝皮膚進行皮下注射。小梅在昏迷中抽搐，汗水浸透的粗布下，胎兒的心跳聲透過聽診器傳來，像遠古部落的祭祀鼓點。

“昨天埋人的沙坑里長出東西了。“阿杰不知何時蹲在旁邊，掌心托著株嫩芽。月光下植物根系纏繞著半截指骨，卻倔強地綻出兩片新葉。“是向日葵。“少年將花苗栽進破陶罐，“等它開花，就能指著太陽走。“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林霜被尖叫聲驚醒。王德發舉著火把照向沙丘，二十米外有幽綠光點浮動。“鬣狗群！“男人嗓音劈裂般刺耳，火把抖動的光影里，十幾具嶙峋的輪廓正俯身嗅聞他們留下的血漬。

老周掄起扳手敲響鐵板，金屬轟鳴驚散了畜群。林霜在混亂中抱緊醫藥箱，看見阿杰正用畸形的腿猛踹板車轱轆——少年把向日葵苗罐綁在車頭，陶罐在顛簸中發出清脆的叮當聲，竟比王德發的咒罵更令人心安。

朝陽升起時，板車在沙地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小梅突然清醒，干裂的唇間溢出破碎的搖籃曲。老周在前方開路，扳手尖端挑著只死鬣狗，污血在沙地上畫出斷續的紅線。阿杰一瘸一拐追著車轍印，把拾到的子彈殼塞進向日葵陶罐。

當熱浪再次蒸騰而起時，林霜在醫藥箱夾層發現張泛黃照片。穿白大褂的自己在手術臺前微笑，無影燈下金屬器械閃著冷光。她將照片撕碎撒向風沙，碎屑在空中翻飛如紙錢，祭奠著那個消逝在太陽風暴里的文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