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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沒用了的傻柱
這年,傻柱整七十了。煙熏火燎了大半輩子,一摞子醫院單子在手,跟塊燒紅的烙鐵似的燙手——晚期肺癌,沒跑。醫生那話說的很“藝術”,叫“積極配合治療,提高生活質量”,傻柱心里跟明鏡似的,他這盞快熬干了的油燈,風一吹,就該滅了。
飯是秦淮茹給他端來的,一大碗稠糊糊的棒子面粥,就著點醬疙瘩咸菜。廚房里的神氣勁兒,早就跟爐膛里的最后一點火星一起黯淡下去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沉,喉嚨里總像堵著把鋸末。他囫圇吞了幾口粥,硬咽下去,胃里一陣翻騰,擱下筷子:“吃不下……我出去溜達一圈兒。”
秦淮茹頭也沒抬,手里正歸置著桌上的碗碟,嘩啦嘩啦響。“成,那您慢點兒。”語調平平的,聽不出什么溫度。擱在過去,她能追著問十八句“合不合口味”、“哪兒不舒服”。人老了,沒了力氣,連關心也成了稀罕物件。傻柱瞥了一眼她那弓著的背,沒吭聲,套上那件洗得發薄、袖口都磨開了線的藍布褂子,慢騰騰地挪出了門。
深秋的暮色沉甸甸地壓下來,胡同里冷清得很。灰墻灰瓦都透著那么一股子灰敗。他沿著墻根慢慢蹭著,兩腿軟得跟煮爛了的面條似的,胸口一陣陣發緊,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像是帶刺的冰碴子。沒走出一里地,冷汗就順著額角往下淌,涼颼颼地往衣領子里鉆。這破敗的身子骨啊,由不得人了。
他只得掉頭往回走。兩條腿拖拖拉拉蹭著地皮,磨蹭到自家院門口天已經黑透了。院里靜悄悄的,自家的窗戶,泛著點微弱昏黃的光。
手剛搭上那冰冷的、帶著鐵銹氣的門框。里頭突然傳來棒梗壓著的、卻又興奮得繃不住調門的聲音,那小子打小就這德行。
“媽,老話說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那遺囑公證……光咱們知道還不夠!得催!我琢磨著,趁他還沒咽氣,把街道、房管所那邊都趕緊走動起來!萬一……咳……萬一哪天他‘嘎嘣’一下過去了,那幫衙門里的‘大爺’們辦事有多拖拉您不是不知道!房產過戶?拖個一年半載都算快的!咱們可耗不起!”
棒梗的媳婦王麗立馬跟著幫腔,那聲音又尖又快活:“就是就是!媽,我哥說得在理!那房子,還有他占著股的那個‘何記家常菜’……雖說就是個小小的門臉兒,蒼蠅也是肉哇!現在人還活著,咱們捏著公證遺囑好辦事,辦起來順暢多了!真等他進了火葬場再著急,那黃花菜都涼透了!指不定橫生多少枝節!”
傻柱的手像被火鉗子猛地燙了一下,倏地僵在了半空。冰涼的寒氣順著那舊門框的鐵皮,蛇一樣鉆進來,瞬間凍住了胳膊,也凍住了他心里頭那點殘存的溫度。耳朵里嗡嗡直響,院里棒梗和他媳婦后面還說了些啥,全變成一片亂糟糟的噪音,聽不清了。
緊接著,是秦淮茹那特有的嗓門,不高,慢悠悠的,跟鈍刀子割肉似的:“急什么?慌里慌張,反倒惹人猜疑。醫院那邊……咱又不是不清楚。老頭子肺里那片陰影,不是個好玩意兒……大夫私下里跟我說,快著呢!頂多……也就撐到明年開春兒?你們該干嘛干嘛去!該去找的關系,該鋪的路,都別耽擱……但也悠著點兒,面兒上該怎么樣還得怎么樣!該端茶倒水伺候著的,一樣也不能少!甭讓外人嚼舌根!柱子好了一輩子面子……”她頓了一下,吸了口氣,那氣息穿過陳舊的門板,像一聲沉重的鼓點落在傻柱心口,“……聽一大爺咽氣前,最后拉著我的手,句句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他說:‘淮茹啊,記住了,人心換人心?呵……那是唱戲文里唱的!跟傻柱這種人,只能是一手抓情分,一手攥緊利!耗盡了情分……那就抓緊利!千萬不能讓他反應過來!用完了,趁早斷干凈,別拖著,也別心軟!’你一大爺那人……這輩子從不糊涂……柱子這頭老牛,油熬干了,只剩一把硬骨頭熬湯?該撅的時候就甭猶豫!該踹開,就狠狠心……該騰地兒了!”這聲音不高,平靜的沒有溫度,是秦淮茹幾十年修煉的本事,此刻卻像針尖密密扎進傻柱的耳膜。一大爺——那個在他印象里總是道德模范的樣子,一直住在院子里的一大爺……臨死的算計,竟然也這么尖利。
傻柱渾身抖得像大風天里最后一片掛在樹上的枯葉,后背死死抵著冰冷的門框,粗糙的木頭紋理磨著后背的薄衣服,那點涼意直往骨頭縫里鉆,卻壓不住心口的滾燙和撕裂般的絞痛。手死死摳著門框的邊沿,指甲掐在冰涼的舊木頭上,幾乎要摳掉一塊漆皮下來。腿軟得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整個人順著那冰涼又熟悉的門框,無聲無息地往下滑,最終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水泥臺階上。一股強烈的麻痹感順著脊柱往上竄,直沖腦門。
一陣沉默后,秦淮茹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像風吹過破瓦罐口,“他那點錢,他那點勞力,不全填給咱家了?他那點心眼兒,夠看的?你忘了?槐花小時候體弱多病,發燒燒得滾燙,都快說胡話了!眼看要喘不上氣了,口袋里一個子兒沒有!那時候他在哪兒?在軋鋼廠食堂,圍著那幾個領導點頭哈腰賠笑呢!等他拎著那點破豬油渣回來頂個屁用?”
“媽——”棒梗的聲音有點干澀,似乎想打斷。
秦淮茹卻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語氣像是陳年的賬本被抖開,沾滿灰塵和怨氣:“后來呢?后來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難受!醫院去了多少趟?藥罐子熬壞幾個?為啥?”她深吸一口氣,聲音猛地沉下去,像塊石頭砸在傻柱心上,“……你以為我真愿意?那年頭,窮怕了!也實在受夠了一個接一個生、一個接一個養的苦!再拖下去,怕不是真要被拖死在這個院子里的窮窩里!”
窗外,風嗚咽著。門縫里的每一個字,都成了最尖利的匕首,反復穿透他的心臟。秦淮茹的聲音突然一頓,緊接著壓得更低了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態:“今天下午,就為這事兒,我又跑了趟醫院……底下……老毛病了。小診所大夫說得清清楚楚,當年安的那東西,位置太刁鉆……傷了根本……唉……”
傻柱的牙關咯咯作響。上環……躲著偷著……只為了怕他何家再有根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記憶像瘋了一樣沖開堤壩。糧票飯盒永遠都進了賈家四個孩子正長身體的喉嚨;他傻柱為了棒梗偷許大茂下蛋母雞的事兒頂罪挨批,被鄰居戳脊梁骨,換來的卻是妹妹何雨水在婆家被人指指點點抬不起頭,甚至直到老死都不愿和他和解!親侄子、親兒子何曉被他狠心推開趕去香港后絕望的眼神……秦淮茹在枕頭邊抹著眼淚說怕傻柱有了親兒子就忘了她秦淮茹拉扯三個孩子的難處……
為了這堆“白眼狼”,他賭上了自己的兒子、搭上了自己的名聲、更賠進了親妹妹!換來了什么?換來了一個“柱子好面子,用完就該踹開”?換來了一個盼著他早點死,好騰出房子的臨終謀算?何雨水當年從婆家摔門走時哭紅的眼睛,最后躺在病床上看著他沉默著不肯叫他一聲“哥”的遺憾眼神……像刀子一樣剮著他心頭最后一點活氣兒。
他背靠著冰涼的屋門板,胸膛里頭那臺快要報廢的“風箱”劇烈地抽動著,每一下喘息都拉扯著快要炸開的肺管子,帶出咝咝啦啦的、破舊風箱一樣的聲音。他張大嘴,像條被扔在旱地上的魚,徒勞地試圖攫取一點點空氣,氧氣卻吝嗇地不肯來,只有冰冷的絕望絲絲縷縷地往肺里灌,凍得他五臟六腑都結冰。
真傻啊!
傻透頂了!傻掉底兒了!
這一輩子,活脫脫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一個被人愚弄、算計了一生的冤大頭!
冷……刺骨的寒冷從身下的水泥臺階竄上來,淹沒了他的腿,他的腰,又一路霸道地爬升,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臟。院墻根下,那棵光禿禿的老柿子樹,最后一片枯黃的葉子,正巧打了個旋兒,帶著秋天最后一點掙扎的氣息,悄沒聲兒地飄落下來,“啪嗒”一聲,輕的幾乎沒有分量,正正落在他僵硬冰涼的肩膀上。這風燭殘年之物最終零落,輕飄得像一聲卑微的嘆息,又像一聲砸在心尖的重錘。
屋子里的聲音還在嘰嘰喳喳算計著、商量著,越來越興奮,每一個音節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惡狠狠地抽打著門外這個老朽的靈魂。
傻柱靠在冰冷的木門板上,胸腔里那點微弱的呼吸像破風箱般艱難,每一次喘息都扯著火燒火燎的疼。他閉上眼。那些聲音……關于房子,關于股份,關于怎么快點把老東西蹬開的謀劃……嗡嗡地纏繞著他。
有那么一瞬間,一個冰涼刻毒的快意想法,毒蛇般在心里飛快地探了下頭——真想現在就用盡最后那點力氣,猛地一腳踹開這扇破門,砸爛里面所有的白日夢!讓你們看看我這張枯干的老臉,聽聽我這破鑼肺嗓子里還能罵出什么新詞!
可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像寒風里一丁點小火星,還沒騰起就熄了。他嘴角抽動了一下,牽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比哭還難看的紋路,像是被寒風凍僵的泥地裂縫。
砸門?闖進去?他這搖搖欲墜的身子骨,大概還沒等那門板撞到墻上,自己就先癱倒在地,變成讓他們當場“得償所愿”、順理成章接受一切的絕好理由了吧?甚至……連明天都不用等?這突如其來的現實反而給了他一種詭異的冷靜,他靠在硬冷的門板上,連呼吸都放輕了,怕驚動里面那些“親人們”完美的算計。
傻柱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吸進一口氣。那氣息涼得像冰渣,刺得他肺管子生疼。他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枯瘦得像深秋凍裂開的核桃般的、空洞而僵死的笑容。
你們那么上心這房子?費盡心機要趕緊拿到它?行啊……
他扶著冰涼的門框,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往上掙,骨頭縫里嘎嘎作響。腳底下那點支撐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又軟又虛。他終于勉強站穩了,像個被勉強釘住樁子的破木偶。他抬起枯瘦如老樹根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地,把自己肩膀頭子上那片落葉撣了下去。
他不再聽,或者說,已聽不清里頭那些盤算的聲音。那棵耗盡他全部人生的老槐樹徹底傾塌了,所有的根系都化作一片冰冷的廢墟。他現在只想離開這個門,離開這寒意徹骨的地方。
傻柱極其緩慢地、搖搖晃晃地轉過身。背后,那扇門板依舊冰冷堅硬,隔絕著里面熱火朝天的謀劃。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眼前發黑,世界在旋轉。他摸索著,扶住院墻斑駁的灰磚,青苔的濕冷透過袖子傳到掌心,他靠著墻,佝僂著背,像個抽去所有骨頭的破布口袋,拖著那雙灌了鉛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無聲地,朝著胡同深處那沉沉的、無邊無際的暮色里,一步一步,挪去。
暮色,將他衰老枯瘦的身影一點點吞噬,融入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那扇冰冷的門板,依舊緊緊關著,隔絕著里外兩個截然不同的寒冬。里邊的喧鬧是虛假的春天幻影,門外的長冬,才是真實。
那扇門仿佛一道巨大冰冷的隔墻,將人世所有喧囂的算計統統擋在身后。傻柱只是茫然地朝著暗巷深處挪動,每踏出一步,身體都沉重幾分。胡同兩邊的灰墻高聳,頭頂只有一線狹窄幽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