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起，天地一片蕭瑟。

風若懂世間情義，必不會如此匆匆不帶一絲留戀。

李墨白垂手肅立在楊彪和于晚晴的墳前，身姿挺拔，只是年近四十早已雙鬢花白。冷風拂過他蒼白的面頰，眼角的皺紋如同刀刻般的印記越發深了。

一名身穿素衣約莫十五六歲的清俊少年，將祭拜之物擺放好，點燃香燭。跪拜叩首后，沉聲道：“爹，娘，孩兒不肖，這么多年才來祭拜雙親。”

少年正是楊彪和于晚晴的獨子，失蹤數年的楊子俊。

李墨白眼中有欣慰也有難過，道：“師兄，晚晴，子俊來看你們了。他長大了，你們可以放心了。”

“李大俠還有什么話要對我爹娘說嗎？”楊子俊緩緩起身，轉過頭盯著李墨白的眼睛問道，臉上已收起悲戚之情，只剩寒意。他明顯長高了很多，已經可以與李墨白平視。

李墨白將手撫上楊子俊肩頭，歉然道：“我答應過你爹娘要照顧你的，可我沒能做到。我對不起你。子俊，這些年你去哪里了？過得可好？”

“把手拿開。”楊子俊陰沉著臉冷冷道，“這里沒有旁人，把你這套假惺惺的把戲收起來，別讓我惡心。”

李墨白慢慢收回手，柔聲道：“子俊，我知道你還恨我。但你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我希望你安好。”

“呵呵，那要謝謝李師叔，我的好表舅。我很好，沒有你的照顧，不用欣賞你的假仁假義，這些年我無病無災，身心舒暢。”

李墨白眼眸中黯然，手掩口鼻彎下腰低低咳了幾聲，面色泛起不正常的嫣紅，喘息點頭道：“如此便好。你既然不肯告訴我這些年的經歷，我也不逼你。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辦到，我答應你必不會食言。”

楊子俊嗤聲笑道：“李大俠這份承諾可真是令人感動，就是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玉簫郎君還剩多少時日可以用來兌現承諾。”

李墨白低頭淡笑道：“你說的不錯，我酒色過度，已是大限將近。”

楊子俊挑眉斜倪，道：“而且，我想要的，恐怕李大俠也給不起。”

李墨白抬起頭看著他。

楊子俊死死地盯住李墨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父母雙全，文成武就。”

李墨白心中苦澀，輕輕嘆息一聲：“子俊，你所有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我罪無可赦。你要怎么恨我都是應該的。但我希望，你不要一直活在仇恨里。這樣活著，太苦了。”

“太苦了？是嗎？可是我不覺得啊。”楊子俊笑起來，眼神中仍是一片冰冷，“哦，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剛剛做了一件很開心的事情。李大俠想不想聽聽？”

李墨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眉間緊鎖。

“我發現那邊有棵烏桕長得不太好，許是缺了營養。李大俠來之前，我種了具尸體下去當肥料。”楊子俊拿手一指，輕松說道。然后環抱雙臂，饒有趣味地觀察李墨白的表情。

李墨白看向楊子俊手指之處，果然有一片新覆的土。與此同時，他覺察到身體的異樣，忽然心下一緊，暗自翻掌運功。

楊子俊撫掌笑道：“李大俠怎么不說話，要不要猜上一猜？”

李墨白看著楊子俊道：“不如你直接告訴我。”

楊子俊取出隨身攜帶的一枚玉墜，在李墨白面前晃了晃：“沒想到李大俠無趣得緊。算了，我就好心給你個提示。這具尸體是個丑陋的女人，生前慣用一對短劍。”

李墨白當然認得這枚玉墜的主人，那名愛穿一身紅裝敢愛敢恨的明艷女子，為了救他不惜犧牲了性命的朱焰雙。他痛苦地閉了閉眼，艱難地吐出三個字：“為什么？”

楊子俊撫掌大笑：“呦！李大俠果然聰明絕頂，這就猜到了嗎？”

李墨白又一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楊子俊哈哈大笑：“以前聽你咳嗽只覺得煩心惡心，沒想到此時此刻，倒是大快人心的好聽。”

話音剛落，楊子俊眼神凌厲正欲拍掌而出，誰知眼前人影一閃，楊子俊身上穴道被封，雙膝一軟坐倒在地，手中的玉墜掉落。

楊子俊心下大駭，隨即眥目咬牙一字一句道：“李墨白，你想做什么？放開我！你害死了我父母，毀了我一生，我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要你不得好死！你還想害我嗎？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你！”

李墨白心頭隱隱作痛，目光從地上的玉墜移向楊彪夫婦的墓碑，深吸一口氣，出手點了楊子俊的啞穴。

楊子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正氣郁懊喪間，后背一股暖流注入，源源不斷的雄厚真氣順著經絡奔向他的四肢百骸。楊子俊睜眼大驚，他不明白李墨白究竟為什么會這么做。

李墨白雙掌按在楊子俊背上，隨著內力的輸出，全身虛汗淋漓而下，蒼白的臉色逐漸轉成灰白，嘴唇已沒有一絲血色。

楊子俊稍有雜念就渾身難受，如萬蟻噬咬，于是不敢胡思亂想，打起精神專心接收內力。

墳前香燭盡滅，最后一縷青煙飄散在空中。

楊子俊像是經歷了一場幻境，煙消云散后回到了現實。身后的人又咳嗽起來。很明顯，這次咳得時間更長更痛苦，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掏空了。

李墨白咳嗽良久才停。他佝僂著背粗重地喘息著，顫抖的手艱難地取下腰間的酒葫蘆，將最后一口酒飲盡。

“我的內力不能讓你完全恢復，但至少可以讓你比常人更強健一些，有點自保的能力。你的穴道很快就會自動解開。”聲音透著虛弱疲憊，氣息很不穩。

楊子俊聽到背后的人慢慢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開去，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仿佛下一刻就會支持不住而倒下。

李墨白拖著虛浮的腳步挪動到烏桕樹下，扶著樹干跪下來，雙手插進土里，刨攏，捧起，堆放到一邊。他的動作很慢，但每一下都很像一種儀式，像是巫師在做祭祀般虔誠。

楊子俊沖開穴道轉身看到的一幕，是李墨白跪在烏桕樹下，用雙手刨出了一個土坑。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十指在土石間刨動，血混著泥，隱隱可見白森森的指骨，而他卻似感覺不到疼痛。他一陣陣的咳嗽，鮮血順著嘴角流下來。紅黃落葉紛飛，竟是一幅別樣詭異凄美的圖景。

楊子俊怒不可遏地沖過去，一把揪著李墨白的領口把他拖起來抵靠在樹干上，伸手緊緊鉗住他的脖頸，暴喝道：“為什么？為什么要把內力給我？你算什么東西，為什么你給我的我就一定要接受？！”

李墨白咽喉被扼，張了張含血的嘴發不出聲音，灰白的臉上有了紫漲之色，他的目光逐漸渙散。

楊子俊沒想到這個男人寬大的衣袍下瘦骨如柴。他沒有絲毫求生的意志，像個破敗的布偶般任由自己揉搓。

楊子俊猛的松開了手，看著面前這個破布偶軟軟地滑落在地上。

李墨白突然被松開，跪趴在地上不由自主大口地呼吸，伴隨著肺部的氣鳴聲又嘔出一大口血，眼神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嘴邊的血漬，撐起身抬頭說道：“子俊，我行將就木，你其實不必對我下藥。欠你的，我想盡量補償你。我身上還有一些銀錢，應該夠你一生平凡度日的開銷。我死后，希望你徹底放下仇恨，平安無憂度過這一生。”

楊子俊咬牙道：“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嗎？”

李墨白抬起血肉模糊的手，微笑道：“我現在內力全無，雙手已廢，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與你無關。不需要你動手，我死有余辜，老天爺不會放過我。”

楊子俊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復雜地看著李墨白：“你是什么時候發覺中毒的？你明明有機會可以先殺了我，為什么要傳內力給我，任由自己毒發？”

李墨白匯聚起有些渙散的目光，看向楊子俊道：“子俊，我只希望你安好，否則我有何顏面到地下見你的父母？”

“顏面？”楊子俊目光閃過一絲狠厲，自靴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李墨白面頰，刀鋒嵌入皮肉，血液從刀尖滴落：“哼，你有什么顏面見我父母？不如，索性讓我毀了你這張臉，你就不用擔心羞于見到我的雙親了！還有那些為你死了的紅粉知己，九泉之下大概也不會認出你來。”

李墨白強壓心口翻起的不適，說道：“你要怎么對我都可以。但朱女俠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過她的遺骸，算我求你。還有，你衣服上的藥太過陰毒，以后再不要用了。我怕稍有不慎，你終會害了自己。”

楊子俊幽幽道：“呵，自身難保還想著別人，李大俠還真是個圣人。我害你，你倒反過來還來擔心我？”

“子俊，不管你怎么對我，我都不會怪你。你若愿意為我收尸，這里就是我的埋骨之地。你若不愿為我覆土，那我，”李墨白看向天空中盤旋的禿鷲，“便在此處等候我的結局。”

楊子俊大怒道：“李墨白，你以為你還可以選擇死在哪里？”

李墨白身體開始微顫，勉強向后靠住樹干，如死灰的臉上盡顯疲憊。忽然，他雙目圓睜喉結滾動，大量鮮血從他口中不斷涌出。

楊子俊沒想到李墨白真的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際，他的身體在瀕死前不由自主地痙攣著，雙眼失焦。

“李墨白，你起來，你還不能死，我不允許你死！”

“子俊，我……罪有應得，你……放下吧……”

楊子俊仰天大笑：“好個罪有應得，哈哈哈哈哈！李墨白，你真是好算計，你就這樣把自己算計得干干凈凈！你不想讓我背上殺你的罵名，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我這五年來所受的折磨，都是拜你所賜，你怎么可以這么容易就死了！”

目光迷離中，李墨白緩緩地合上了眼睛，呼吸漸止。一滴清淚從眼角滑落，正落在懷中的玉簫上——那淚珠沿著瑩白的簫身蜿蜒而下，在簫尾懸垂片刻，最終墜入泥土……

這一生，他過得很累。半生飄零，半生孤苦。

小窗前，疏影下，鸞鏡弄妝初罷。梅似雪，雪如人，都無一點塵。

“晚晴，對不起。”

如果有來生，他一定不會輕易放手，他會許她一生幸福，相伴終老。

玉簫聲斷紅顏遠，孤影十年覆雪霜。

舊巷忽聞前調起，春風裂帛見殘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