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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告別
“呼!”
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像被用力擠壓的風箱。
在空曠的訓練室里撞出短暫的回響,旋即又被沉悶的肉體撞擊地面的聲音取代。
“1997、1998、1999~”
汗水早已不再是滴落,而是匯聚成渾濁的小溪。
順著少年繃緊如弓弦的脊背肆意流淌,洇濕了身下粗糙的地板。
每一次單臂撐起,臂膀上虬結的肌肉都爆發出巖石般冷硬的力量感。
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狂野地搏動。
每一次落下,整個精悍的身軀又控制得恰到好處,帶著一種近乎凝固的穩定。
唯有汗水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啪嗒”聲。
如同某種古老的計時器,固執地丈量著時間流逝的刻度。
門軸發出干澀而悠長的呻吟,打破了訓練室里近乎凝固的節奏。
“喂,小鬼。飯做好了,出來吧。”
一個身影堵在門口的光線里。滿臉拉碴的胡須像是從未被修剪過的荒草。
銀發更是肆意支棱著,透著一股被生活揉搓過度的疲憊和隨性。
一件洗得發白、領口歪斜的舊汗衫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
邊緣處甚至有幾個不易察覺的小破洞。來人正是莫大叔。
少年洛離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直到那第兩千次俯臥撐完成。
身體才像繃緊的弓弦驟然松弛。
他并未立刻起身,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讓灼熱的肺葉稍稍冷卻。
他沒有睜開眼,只是憑著聲音的方向。
精準地撈起搭在角落架子上的毛巾,胡亂抹去臉上幾乎糊住眼睛的汗漬。
黑暗中,他早已習慣了依靠其他感官去描繪世界。
他熟悉地走到簡陋的木桌旁坐下。
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色澤略顯可疑的糊狀物。
旁邊是一碟同樣看不出原本形態的咸菜。
“莫大叔,”洛離閉著眼,抄起筷子,毫無顧忌地扒了一大口塞進嘴里。
含糊地咀嚼著,“你這手藝……嘖,六年了,愣是沒一點長進啊?”
“臭小子!”莫大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猛地拔高,幾步跨過來。
粗糙的大手狠狠在洛離汗濕的頭發上揉搓了一把,把他本就汗濕的頭發抓得更亂。
“有得給你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要不是看你跟我這么久,你以為我樂意天天圍著這破灶臺轉?”
他氣呼呼地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抓起自己那碗糊糊。
也用力扒拉了一大口,仿佛要用實際行動證明這東西能吃。
嘴里塞得滿滿當當,還兀自含糊不清地嘟囔:“餓死你個小混蛋算了……”
墻壁上,那架老舊的掛鐘。
沉重的黃銅鐘擺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跛足老人,不緊不慢地左右搖晃。
它那布滿歲月劃痕的玻璃罩后面,指針沉默而堅定地向前爬行。
當時針與分針在最高點嚴絲合縫地重合。
指向那個莊嚴的“XII”時,仿佛積蓄了整整十二個時辰的力量驟然爆發——
“當——!”
第一聲鐘鳴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小屋里的拌嘴聲。
那聲音帶著金屬特有的冰冷震顫和木頭共鳴的渾厚余韻。
瞬間充塞了整個空間,震得空氣都嗡嗡作響。
緊隨其后,“當——!當——!當——!”……鐘聲連綿不絕。
一聲緊似一聲,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仿佛要滌蕩盡世間所有的塵埃與喧囂,宣告一個階段的終結,一個封印的開啟。
就在這洪鐘大呂的第一聲余韻尚在屋內激蕩回旋的剎那。
一直緊閉雙眼、低頭扒飯的洛離,身體猛地一震!
他的頭倏地抬起,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
那緊閉了整整一千八百多個晝夜的眼瞼,此刻毫無征兆地、劇烈地顫動起來!
濃密而濡濕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瘋狂抖動。
掙扎著要擺脫某種無形的強力束縛。
他的呼吸驟然停滯,胸膛劇烈起伏。
終于!
眼皮猛地向上掀開!
久違的、甚至可以說是“陌生”的光線,如同無數根灼熱的細針。
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粗暴感,狠狠刺入他毫無防備的瞳孔深處!
視野在瞬間被一片刺眼而混沌的白光徹底吞噬。
緊隨其后的是一種強烈的酸脹和尖銳的刺痛。
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瘋狂涌出,模糊了一切。
他下意識地想要再次閉眼,抵御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
但一種更深沉、更堅定的意志死死壓住了這個本能。
他死死地、倔強地睜著。
哪怕眼前只有模糊晃動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彩輪廓,哪怕淚水在臉頰上肆意流淌。
就在這朦朧一片、水光搖曳的視野里,他艱難地轉動眼球,努力聚焦。
一個身影,一個在黑暗中早已憑借氣息、聲音、甚至走路時地板輕微震動勾勒過無數遍的身影。
正隔著淚水模糊的光暈,坐在他對面。
花白的頭發倔強地支棱著,如同秋日荒原上不肯倒伏的野草。
臉上深刻的皺紋縱橫交錯,如同被歲月的刻刀反復犁過。
每一道都沉淀著風霜的粗糲痕跡。
那雙看過太多事物的眼睛,此刻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了然。
靜靜地穿透朦朧的水汽,落在自己臉上。
那件熟悉的、洗得發白發硬的舊汗衫,領口歪斜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莫大叔。這就是六年來,黑暗中唯一的錨點。
嚴厲與溫情交織的具象。
洛離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得椅子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甚至顧不上擦去臉上狼狽的淚水。
更顧不上眼前景物依舊晃動模糊。
他朝著那個在淚光中依然顯得無比清晰的身影。
深深彎下腰去,頭顱幾乎要碰到膝蓋。
“莫大叔,”他的聲音帶著劇烈情緒沖擊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這些年…給您添麻煩了。真的很感謝您的教導和……照顧。”
最后一個詞,他咬得很重。
莫大叔的目光從少年劇烈起伏的肩膀緩緩抬起,越過他低垂的頭顱。
最終落在那座剛剛結束鳴唱、鐘擺猶自微微晃動的老鐘上。
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恍惚。
仿佛被那悠遠的余音帶回了某個遙遠的節點。
“是嗎……”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種被時間磨礪過的沙啞和沉靜。
“原來……已經整整六年了。”
那嘆息般的尾音,輕輕消散在寂靜下來的空氣里。
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圈圈無聲的漣漪。
他抓起桌上半涼的糊糊,用力扒拉了一大口。
仿佛要借這熟悉的味道壓下心頭翻涌的潮汐。
咽下食物,他才抬起眼,目光變得如同淬煉過的鋼鐵,直直刺向挺直腰背的洛離。
“那么,”莫大叔的聲音沉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像鐵錘敲打在砧板上,凝重而清晰。
“已經做好準備了?”他微微前傾身體,無形的壓迫感悄然彌漫。
“這條路,可不好走。外面的世界,不是這個小小的屋子,它……會吃人。”
那“吃人”二字,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殘酷寒意。
洛離沉默了片刻。
窗外,深沉的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壓著整個世界。
然而,就在這片極致的黑暗里。
他重新睜開的剛剛承受過強光洗禮的雙眸,卻異常明亮。
那光芒并非反射,而是源自最深處燃燒的火焰。
穿透了初見的酸澀與模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對未知的渴望。
“準備?”他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平穩堅定。
“從五年前,我咬著牙第一次完成您定下的不可能完成的訓練量開始……”
“從三年前,我能在黑暗中僅憑風聲躲開所有飛來的木樁開始……”
“甚至從六年前,您告訴我必須站起來才能活下去的那一刻起……”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簡陋的屋頂,投向無限高遠的蒼穹。
“我每一滴流下的汗,每一次咬緊的牙關,每一次跌倒又爬起……都是為了這一刻!”
他向前一步,走到窗邊。
窗玻璃映出他模糊卻挺直的輪廓,也映著外面無垠的黑暗。
他微微仰起頭,仿佛要用這雙新生的眼睛,去擁抱那浩瀚的未知。
“這個世界……”洛離的聲音里第一次染上了少年人特有的難以抑制的激動和向往。
那光芒在他眼中跳躍、燃燒。
“它一定很大,很精彩!有我聽過的風無法描述的風景。”
“有我聞過的氣味無法想象的存在,有我觸摸過的所有東西都無法比擬的……未知!”
“我想去見識!我想去經歷!我想去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樣子!”
那“未知”二字,被他念得滾燙,充滿了令人心顫的魔力。
莫大叔靜靜地聽著。他看著少年眼中那團熾熱的光芒。
看著那挺直的、蓄滿了力量和渴望的背脊。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似乎有夜鳥掠過,發出一聲短促的啼鳴。
他才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糊糊,仰頭灌了一大口。
涼膩的糊糊滑過喉嚨,他放下碗,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呵……”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從喉嚨深處滾出。
莫大叔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那本就亂糟糟的頭發,讓它們更加桀驁不馴。
“臭小子,翅膀硬了就想飛?行!”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當亂跳,“那你準備什么時候滾蛋?別磨磨蹭蹭礙我的眼!”
洛離轉過身,臉上還帶著淚痕,嘴角卻已揚起一個明亮而飛揚的弧度。
初綻的鋒芒清晰可見:“明天!天一亮就走!”
他語氣干脆利落,隨即又補充道,“大叔,等我安頓好,見識過了外界,一定抽空回來看您!”
“哈!哈哈!”莫大叔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著自己的大腿,眼角甚至笑出了淚花。
“看我?回來看我?”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指著洛離的鼻子。
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和一種奇特的驕傲。
“省省吧小鬼!誰稀罕你看?你大叔我還沒老到要人端茶倒水的地步!”
他臉上的笑容猛地一收,瞬間變得如同巖石般冷硬。
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獵刀,直直釘在洛離臉上。
“聽著!”莫大叔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滾出去,就給我滾得遠遠的!要么混出個人樣,風風光光地站到我面前,讓我這雙老眼好好瞧瞧……要么——”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寒氣四溢:“——就別回來!死在外面,也強過灰頭土臉地滾回來丟人現眼!”
窗外的黑暗依舊濃重,但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下。
似乎已有一線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魚肚白。
正悄然刺破這沉沉的夜幕,無聲地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