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四年歲杪，齊武成皇帝崩，次年春葬于永平陵，隨葬者眾。

四月不是暮春也不是初夏，四月是一位少年，在陽光明媚綠意盎然的四月里，即將被殉葬的十六歲少年。

當然，殉葬的人遠不止他一人，他只是十二位四時少年中的一個，因生在四月，遂主四月夏時，而他的八字又與新崩的武成帝相合，便被選入了殉葬的隊伍。他早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們這些生來就無父無母的孤兒，只是被養在宮中的祭祀工具，像一樣器物般，或早或晚，總能派上用場。

四月不是殉葬隊伍里年齡最小的，他已經滿十六歲，稍顯青澀的眉目間藏著一絲沉穩。

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自己，望著鏡子里那張俊秀的臉龐，四月暗自發笑，人生最美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辰時的鑼聲響起，仿佛一道催命符緊緊貼在了四月的心口處，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心正一陣緊似一陣。是恐懼嗎？對死亡的恐懼？亦或是對那無邊的黑暗的恐懼？他不知道，也來不及想明白，就被一把扯到了屋門口。這里的每一道門都被轟然推開了，門口站著一個個面色如紙的少年，他們低垂著眸，一聲不吭，無力為命運吶喊。

四月的目光正在這群人中間逡巡，忽然感到雙臂一緊，原是那小太監將自己反剪雙臂綁了。綁手的是精美的綢帶，并不粗糲，不會磨破自己那雙保養了多年的纖纖玉手。但綢帶纏繞得格外密實，似乎生怕他們這些殉葬者逃走。四月苦笑，難道自己做鬼都不得自由嗎？

十二位少年按照月份依次排成長隊，四月自然是站在第四位。這些少年在十五歲到十八歲不等，個個體態輕盈，身姿修長，儀容俊美。這些，是他們作為殉葬品的必備條件，那些生來就貌丑的早已被丟進了棄嬰溝。

十二位少年由人帶領著，穿過長長的甬道，向著宮外的陵墓進發。走著走著，便與其他人匯合，包括十二位殉葬少女、八位沒有生育的嬪妃以及數不清的奴隸……浩浩蕩蕩的殉葬隊伍，壯觀又悲涼。

四月偷眼瞥了西邊高高的宮墻，一排閃著寒光的箭矢正齊齊地對準自己。他心中一緊，趕忙低下頭繼續趕路。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走出宮外的那一刻，四月莫名感到瞬間的愜意。如果不是長時間束縛的手臂帶給他的酸麻感，他險些以為自己是出城踏青，可以縱馬馳騁。呵，他本就是這樣的蔥蘢少年啊！他該做一場這樣的夢才對。

一路上，四月幻想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如果不是殉葬品，他可以去種地、牧馬、打魚，他也可以學一門手藝，靠自己的勞動吃飯，說不定還能遇見個心儀的姑娘，跟她一起過日子。他識字，從小就被迫讀遍書庫內那些藏書，他也能到村里教小孩子念書、寫字、畫畫。如果能重新活一次，他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

一杯酒毀了他重新活一次的幻想。這是他的送行酒，也是忠心酒，這酒里的毒藥不會很快要了他的命，只會讓他失去意識，渾身無力，毫無知覺的睡去，然后長眠在帝王左右。

被灌下毒酒后的四月已經失去了所有幻想，他只盼著早一點喪失意識，丟開恐懼，從這對未來不確定的痛苦中解脫出去。

“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他在心中默默念著，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走進了陵墓，躺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時光猶如洪流，在四月的整個生命里滾滾而過。

是什么喚醒了他？是殘存的求生欲嗎？還是那杯酒濃度不夠，在他還沒斷氣之前就讓他醒了過來？

四月花了好久好久，才確定自己是醒了，是活著醒了。

他睜開眼睛，四周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知道，在他的位置上不會有其他人，呼喊也是枉然。又過了一陣，他積攢了些力氣，努力坐起身來，感覺身體四周是一片虛空，無依無靠。

早已麻木的手臂根本使不上半點勁兒，又怎么可能掙脫束縛。他只當自己暫時失去了雙臂，腿部發力，由坐姿變成跪姿，再緩緩站起。頭沒有碰到什么，這里很寬敞。他早先見過一次陵墓內部的示意圖，曹公公拿給他們看過一次，指點他們該在什么位置上。那張圖在四月的腦海中閃過，細節依然清晰。

可是，他如何辨別方向？辨別了方向又當如何？逃出去嗎？他忽然覺得可笑，這陵墓已經被封閉了，他早晚都是一堆枯骨。

“當當當……”極遠的地方傳來輕輕的敲擊聲。這個時候，陵墓已經封閉，工匠們早已撤離，哪里來的敲擊聲？

四月從小就五感異常，他能夠辨別極其遙遠和微小的動靜，也能不聽不看單從對方的氣息上識別出來是誰。

四月靜靜聆聽著聲音來處，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他在想如果有這樣一個聲音發出，那么一定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制造這聲音。在這死一般寂靜的陵墓里，有一個活著的人陪著自己，那么，接下來要面對的死亡也不是那么孤寂了吧？

聽了一陣敲擊聲，忽然就傳來一聲石頭滾落的聲音。這是！四月的腦子里瘋狂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有人盜墓！

生的希望豁然被這一聲石頭滾落點燃了。

四月向著聲音來處狂奔了幾步，猛的就被一方石臼絆倒。他摔在地上，膝蓋因磕碰冒出血來。他慶幸自己磕到的是膝蓋不是頭，不然如果再暈倒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醒過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不再莽撞，而是摸索著向前，遇到障礙就用身體去感知那是什么，再依著它的邊緣想辦法繞開。

但這樣的自救太過艱辛，走了不足百米，四月幾乎耗盡了力氣，他仔細聆聽，那動靜近了些，但離自己依然很遠。

他想借著石頭的邊緣磨斷綢帶，試了幾次都無濟于事。這一定是皇宮里最堅韌的材質，不僅無法輕易磨斷，還很難腐朽，目的就是讓他們這些殉葬者在變作白骨后依然是帝王的奴隸，保持著被縛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