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眼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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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事后,鮑雪飛多次想:這樣的風,操他媽就是來追命的。
鮑雪飛有著自己都難以明晰的懊悔,她應該注意到,她這樣一個眼觀六路、心細如發的人,早就該從這種詭異的狂風里,感受到命運的不懷好意。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它相遇了,她早就該有防范之心了。
十多年前那個上午的天空,和今天一樣瑞麗祥和。只是,十多年前那個上午的天空,被很多人記住了。記得那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碧空清靜湛然,幾條天邊的稀疏祥云,一如孩子們遠去的歌聲。狂風是近子時突然起的,那時刻,竹山刑場正在執刑,那陣突如其來的狂風,飛沙走石,遮天蔽日,令行刑者們眼睛迷亂,有人放下槍揉眼,有人在扭頭猛咳。整個行刑場淪陷于令人不安的混沌之中。當時,沒有參加公審大會的鮑雪飛,剛剛上樓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幾乎就是她開門的那一瞬間,一股風一下子就把她的臨街窗框扯開了,仿佛她的門鑰匙是電門開關,窗框下面合頁螺絲松脫,半扇窗子斜掛著,僅靠上面的合頁懸吊,岌岌可危;辦公桌對面墻上“志在千里”的那幅字,也被風一把拽掉,嘶啦——“咣”地砸在了地上,框內玻璃,頓時樹枝樣開裂了。那幅字自然無損,但鮑雪飛也沒有再為它裝幀裱框,因為字的主人,已經在省廳退居調研員了。現如今,她辦公室墻上的“厚積薄發”的主人“康先生”,是系統內人人望而生畏的塔尖人物。有人說那字是真跡:“康先生”來本省視察時間盡管很短,但是,鮑的過人姿容、她的接待流韻、她的跆拳道,都令“康先生”擊節稱奇。不過,也有人說是假的:一貫的狐假虎威。對此,鮑雪飛從來不予回答,她只是略帶譏諷地笑著。同樣是惡風,今天“厚積薄發”是穩當的,當年“志在千里”就顯得不堪肆虐。
十多年前的那陣來歷不明的狂風,不只摧毀了“志在千里”,還讓鮑雪飛出了血。當時,桌上所有的文件紙張,刀片般滿屋旋飛,她被其中的一張,割了一下臉。那個她不喜歡的電話,如御風而來。是范錦明,他用他一貫的磁顫超低音,說,四人五槍。那小子掙扎,沒死,又補了一槍。鮑雪飛打開粉餅盒,通過里面的化妝鏡,細察了紙片傷口,它如發絲般輕細,但在輕微滲血。電話里,范錦明后面的語調有點遲疑,聽得出他樂意傳遞這個信息,他說,監刑的人回來說,那老法警蛇(佘)頭,在現場的狂風里罵,這排小子里,肯定有個冤死的……
鮑雪飛把電話掛了。十多年過去了,細究起來,這恐怕就是她第一次感到范錦明一向低沉的嗓子里,不只有溫柔的性感,還有別的東西,有點像扎進肉里尚未鼓膿的小刺,細小到你看不到,但總是摸得到。
今天,這股風來得更蹊蹺。十多年前那個行刑日,天氣預報是東北風二到三級,卻突然猛刮了幾乎要摧毀城池的莫名惡風,氣象部門也無人對此做出補充解釋;今天的狂風,依然是來路不明、無人預報。風最勁時,她正趴在“曹氏艾家”艾灸館的熏艾床上,并不知道外面風云激變。她聽到窗外那個老人哀號一樣的呼喊,搶錢啊,救命錢啊——她一把推開正給她啄灸大椎穴的女子。
鮑雪飛沖出去的時候,穿的就是白身黑領邊的艾灸服。有記者誤說她穿的是跆拳道服,也有記者說她憑空而降,赤腳一腿把歹徒踹飛。所有的記者里,依然是汪欣原寫得最準確可心:黑帶七段。俠氣干云。美女局長。跳步橫踢、單腳連踢。這兩個跆拳道制敵動作,是鮑雪飛教他寫的,也是他問到的。汪的稿子,總是寫得比別人好看,而且有骨頭。顯然是怕讀者誤會女局長工作日在艾灸房,他還特別寫到是病假中。但是,這一次,只有他寫到了風:狂風中,鮑副局長凌空橫踢時,類似跆拳道服的艾灸服的寬袖大擺在空中飄舞,路人以為在拍武俠電影。
市電視臺當夜播出,有線臺緊跟著。鮑雪飛在家里獨自賞析這兩則本地電視新聞時,看到自己癟了一半的發型,有點難堪。劉海也是直愣愣地翹著,是風太大了,也可能是艾灸床上趴久壓走樣的。畢竟年歲不饒人,以前隨便推推頭發,甚至蓬頭垢面,鏡頭里都是英姿勃發。那個記者也是死人,怎么也該提醒自己先整理一下頭發的。不過,鏡頭給了搶匪攜帶的刀,一個大特寫。角度拍得比實際的刀顯得更長更尖,令人膽寒。
鮑雪飛看了老蔣一眼。單人沙發上,老蔣保留著剛才保姆拖地讓他抬腳、使雙腿掛在沙發扶手上的姿勢。他在看一本財經雜志,顯然,他沒有關注老婆又出鏡的本地電視新聞。鮑雪飛懶得叫他看,卻因為他也懶得看而暗生怒意。當年,鮑雪飛是為了老蔣來乾州的。本來,她卓越的成績可以留校,傳說她還有直接去部里的機會,但是,為了老蔣,她愿意追隨他到任何地方。遺憾的是,婚后沒幾年,她就發現了老蔣的沉悶平庸、膽小窩囊。而這些品性,當年在大學里,鮑雪飛把它們解讀為深沉深刻、穩重謹慎,是前瞻性人物才有的特性。和老蔣仕途的平淡無趣相比,鮑雪飛的仕途幾乎是一路“大風起兮云飛揚”,高歌激蕩;即使困頓,也難掩日后的爆發力。而老蔣在市司法局默然工作多年,好不容易混上個科級主任,還是鮑雪飛使了勁,從此便再無驚喜;現在,這對夫妻除了相信外星人的存在這個共同點,可以說,在任何方面,都越走越遠了。兒子八九歲時,鮑雪飛是要離婚的,離婚協議也寫好了。老蔣跪求說,等兒子大幾歲,他主動走;等兒子升了初中,老蔣去意已定,鮑雪飛卻不干了。她的進取心,有了新境界。老蔣說,你不是一直想離嗎?鮑雪飛說,就是想離,才不能離!老蔣說,這種夫妻算怎么回事?鮑雪飛說,不管怎么回事,你別礙著我的事!
夫妻倆早就不探討外星人,早就分居。當鮑雪飛撞見老蔣手淫的時候,老蔣不僅遭遇了極大的羞辱,還有沉重的威脅,換句話說,老蔣明白,無論家內家外,在妻子的天羅地網里,他都喪失了放縱與抒發的機會。就好像是命運的游戲,老蔣的日益消沉,和妻子的紅運當頭,就像天地失衡的蹺蹺板。最奇妙的是,鮑雪飛在大醉后,似乎又總會把老蔣想象成當年的初戀,老蔣也就再度以深沉深刻、穩重謹慎的成熟男人胸懷,包攬鮑雪飛的眼淚,前瞻性地寬慰她受挫的雄心與夢想。
坐在電視機前的鮑雪飛心情復雜。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她源自血液的習慣,據說她外婆就是喜歡打抱不平,被人推下水潭淹死的;從業后,她很快發現,血性回饋她的利益是直接的。是的,這一回,顯然又可以立功了,即使不參與“甘文義系列強奸殺人案”專案組,老天照樣賜予她立功的機會,她就是這樣一個好運不絕的女人。思緒還不及遠飄,電話就到了。
鮑局!杜曉光說,鮑局!甘文義剛剛交代!——“6·11”啞女強奸殺人案,是他干的!這……鮑局……
鮑雪飛心臟“空”地跳了一下,瞬間蒸發了,也好像果子,突然被人一把摘下。她覺得自己空掉了。好一會兒,心臟回來,但似乎成了一顆中空球,僵懸在胸腔。鮑雪飛慢慢喝了一口水,讓自己舒緩過來。她的聲音沉著:杜大,你他媽也是殺人無數、見過世面的。瘋狗又不是沒見過,他他媽亂咬亂叫,難道你就跟著發瘋?他不就是要打亂你們的腦子,好亂中求生嗎?!穩重點!
鮑局教誨的是!不過,鮑局……
鮑雪飛冷著臉,故意不吱聲。她的靜默,顯出了傲慢與鎮定。
鮑局,杜曉光不由語氣謹慎下來,甘文義已經交代了九起強奸殺人案,這多一起少一起倒也不影響……
“6·11”是我親自偵破的鐵案!真兇都槍斃十幾年了,他來攪什么渾水?這種自作聰明的混蛋,該教訓就他媽的要教訓!
呃,如果鮑局,鮑局如果你聽了他的供述……
鮑雪飛打斷他:傅里安知道這情況嗎?
鮑雪飛知道問也是白問,雖然傅里安只是聞里分局的分局長,但連聞里分局刑警大隊的隊長杜曉光都知道,作為“甘文義系列強奸殺人案”專案組副組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最新審訊情況。鮑雪飛突然燥熱了。
杜曉光小心翼翼地回答了她:知道。傅局眼睛都綠了!野狼似的。他和省廳的人,幾天都沒回去。
就是這個時候,鮑雪飛想到了上午見義勇為時來去不祥的狂風。
她再度摸杯子的時候,碰翻了整杯茶水。鮑雪飛用力掛掉電話。盡管她眼神漠然,但老蔣可能還是感覺到了什么,他扔下書,趿拉著皮拖鞋,離開了客廳。鮑雪飛以為他會去叫保姆來收拾,但沒有,他踱到餐桌前,開始吃保姆切好的橙子。
臨睡前,鮑雪飛給汪欣原打了個電話。他所在的那個覆蓋全省,正浸潤華東、華南區的《華夏都市報》,每天一大早,就像早市的七婆包子一樣,在每個角落熱騰騰地面世。
汪欣原一接電話就說,明天二版頭條!——姐不會是又要換照片吧?
鮑雪飛說,還是別登了。除暴安良,見義勇為,本來也是警察分內天職,寫來寫去也沒多大意思。算了吧。
喲,反常啊!鮑姐怎么啦?——大樣都送印刷廠了!要撤也來不及了。再說,鮑局又不是第一次見義勇為登報。汪欣原話里有話,意思當然是——你以前多愛上啊,一張照片不滿意都要換。
鮑雪飛反擊也快:是啊,我就是媒體肥豬嘛。
汪欣原的語氣變得真誠:鮑局,這本來也不是為女俠你個人歌功頌德,這是弘揚社會正氣啊!稿子也并非沖著你是個公安局局長寫的,今天就是個妓女見義勇為,我也寫了——啊啊——汪欣原意識到自己句子不當,立刻“啊啊”地邊自我嘲解、自我了斷著,邊笑。
鮑雪飛忍住了差點爆出的粗口。
如果她爆了粗口,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她是把汪欣原當自己小兄弟的;二、汪欣原在她心目中是無足輕重的狗屁。沒有粗口,公事公辦,不親昵、不放肆、不蔑視,這就是距離:既不是兄弟,也不是狗屁。汪欣原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否則,他就會對今天之后的命運走向保持一份警覺。而對鮑雪飛來說,警界仕途二十多年來,從派出所副所長,到所長,到分局長、局長,到今天的市局分管刑偵治安的副局長,注重宣傳的她,和金蒼蠅般的記者們,大大小小打了多少交道,大浪淘沙小浪逐浪,只有一兩個家伙,在她心目中,真正具有令她不敢小瞧的分量。汪某基本算一個。
鮑雪飛沒有罵娘。只是吁了口很長的粗氣,說,欣原小弟,我是想,一把年紀了,低調點總是好的。其實,我骨子里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張揚的人,都是被你們哄的、害的。老被你們媒體宣傳,樹大招風,惹人嫉妒,最終還是不利于工作開展的。所以,我說算了,別登了。
樹大當然招風啦,誰讓你“好大一棵樹”?你天生就是新聞源哪。汪欣原再度孟浪起來,就讓那些平庸草木去妒忌吧。有些人生來就是嫉妒人的,有些人生來就是被妒忌的。鮑大俠現在正是年富力強的黃金歲月——今天“特區新聞廣場”看了嗎?鮑局看上去就像三十出頭,我們一個新來的編輯說,哇,這個像外科醫生的美女,怎么會是公安局副局長,怎么還是跆拳道黑帶七段?!崇拜哪——鮑局,所以,我們寫不寫,你都是傳奇人物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一定會死在你手里的!鮑雪飛說,“新聞廣場”我沒工夫看,也懶得看。忙都忙不過來。你那稿子實在來不及撤就算了,不為難你。好啦,風很大,早點睡吧。
好嘞——哎,我們這沒風哪。
鮑雪飛翻來覆去睡不著。在又上了一次廁所后,她摸著黑給杜曉光打了電話。杜曉光有點意外:鮑局……
還在審嗎?
剛收攤。又他媽交代了五起!五起啊,都是強奸殺人!
王副廳、傅里安他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是啊,簡直是自來水龍頭打開了,我看那小子還會交……
傅里安他們休息了嗎?
不清楚,這幾天大家都太累了,傅局好像已經回家去了,沒住在這。這幾天,他的臉一直臭大便色,但眼睛發綠……
我過來看看吧——你不用聲張。鮑雪飛說。
杜曉光一抬手腕,指針顯示是凌晨一點四十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