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里安的臉,在衛生間的鏡子里,顯得很猙獰。他身子探過洗手臺,盡量靠近鏡面,好仔細看自己的舌頭側面。潰爛點太靠近舌根了,他把舌頭伸到極限,伸得他整條舌頭都酸得不行,還是看不真切。這條爛舌頭,疼了三天了,吃什么都疼,除了溫水。剛才的消夜,才吃了幾口,舌根后側就像有人在那狠鉆木螺絲,他疼得只好喝水。省廳的王副廳、技術員老李、專家老何幾個,吃得臉都要栽進面湯里了,一個個滿頭油汗,匪氣騰騰。拜甘文義所賜,這是“甘文義系列強奸殺人案”以來,最痛快的一次消夜了。
傅里安沒得吃,他餓得胃部隱隱痙攣。他很想搞清楚,到底這個潰爛點有多嚴重,但二輕局招待所的破爛洗手間,光線也不夠亮,鏡面都是霉點。
噢,傅局!
市局重案支隊的劉元中隊長進來解手,看到傅里安以吊死鬼的姿勢貼在鏡子前,他有點尷尬。
又交代了兩起!都是強奸殺人!一起還是隱案!
隱案?傅里安轉身向他。
是,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查到任何報案記錄!如果這小子不供述,這案子在我們系統根本就不存在!說是三個月前殺的,尸體就埋在觥州橋西面的蘆葦蕩里。
你覺得靠譜?
應該比較靠譜,就像晚飯后他交代的“6·11”舊鐵路啞女強奸殺人案。
跟曹支說一下,帶上甘文義,明天我們一起去觥州橋蘆葦蕩。
傅里安不等劉元應聲,轉身出了衛生間。劉元對著鏡子,模仿性地伸長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傅里安卻又轉身進來,劉元嚇得連忙捂嘴。
“6·11”啞女案,別到處嚷嚷!
噢,是!
傅里安快步下樓,走向自己的汽車。甘文義被捕后,整個專案組已在這個欲拆的二輕局招待所借住了四天,日夜審訊。今天傅里安決定回家一趟。他跟王副廳告假,說老母親有點不舒服。王副廳說,回去的路上,去買個我說的西瓜霜噴劑,直接噴潰爛點,噴兩三次絕對見效。傅里安點頭。他沒有去藥店,直接回了家。路上他就想好了。
在醫院當護士長的前妻,在家里遺有一個大藥箱,估計里面什么都有。但傅里安突然想回家,并不全是因為母親,而是想回去找到他十多年前的工作筆記本。當甘文義供述“6·11”是他所為時,當場,資深的審訊者都蒙了,用瞬間石化形容不為過。傅里安也毫無表情變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間,他渾身發熱,掌心在燒,有如毒性發作,他簡直一分鐘都坐不住了。
對有些人來說,傅里安確實就像一條冬眠的毒蛇,正在醒來。
毒蛇一樣的傅里安,也許是不該離開他正在孵化的蛇蛋的。他前腳走,鮑雪飛后腳就到了。整個二輕招待所,籠罩在浩渺清冷的月色中。鮑雪飛還抬頭看了夜空一眼,但她不能領悟像戴著金色大草帽的月亮光暈中的不祥,只看到夜色中的靜謐與自由。整個二輕招待所只有四樓西頭一間屋子的燈光是亮的。杜曉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按照鮑雪飛的指示,除了事先跟看守組的組長趙武說好,其他什么人也沒有叫。鮑雪飛一到,他和趙武就帶她輕輕進了關押甘文義的房間。
剛入睡的甘文義顯然有點不高興,耷拉著臉,嘟嘟囔囔:不是說好明天再慢慢說嘛。他在嘟囔中身子還沒有站直,鮑雪飛的一巴掌就呼了過去,勁道之大,讓甘文義一跤跌回床上。此番進宮,還沒有被警察碰過一根頭發絲,一直被好吃好喝、好言好語相待的甘文義,有點被慣壞了,他馬上皺起了眉頭:我不是很配合嗎?
鮑雪飛一把把他身子提正,這個時候,甘文義才完全清醒,剛才打他的是這個女人哪!這個看上去頗有姿色的女人,手勁比男人還狠。甘文義怕了,連忙自動坐正,說,我會配合,我當然會配合啊。
鮑雪飛說,我問什么,你答什么。要絕對如實回答!瞎編瞎騙,我讓你生不如死!
甘文義說,你問你問!都什么時候了,還瞎編,問!問!你問!
舊鐵路邊,那個啞巴女人,是你殺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啞巴。反正,在三合板廠舊鐵路邊那個小木板房里,我是殺過一個女人。掐昏以后,才奸了她。
作案時間?
太久了,我記不住準確的了。反正是《新聞聯播》之前吧?因為我離開的時候,聽到三合板廠家屬區那邊屋子里,有電視機的聲音。《新聞聯播》剛開始的聲音。
交代詳細經過。
一九九六年,天熱的時候,六月初吧,幾號我記不住了。那天特別熱。當時紅星機械廠擴建,我朋友承包了水電項目,叫我幫著做做水電。那天是最后一次班,項目都做完了。下班后,我騎車經過舊鐵路邊那個獨棟小平房時,聽到女人洗澡的動靜,空氣里有檀香皂的香味,我停了下來。舊鐵路這邊好像很偏僻、冷清,沒什么人,跨過舊鐵路,三合板廠家屬區宿舍那邊,就有燈光,人聲也多。接了這邊紅星廠的水電活之后,我有幾次路過那個僻靜的小平房。我開始以為是個破倉庫,它只有東頭這邊有燈光。有一次,我看到一個苗條的女人進去。那天騎車路過,聽到洗澡的動靜,聞著檀香皂的氣味,當時我就感覺是那個女人。那個水聲響的房間,有個小窗子,窗子外面隔條排水溝,對著一個廢舊的、像變電箱一樣的小平臺。我爬上去,透過樹枝,就能看到屋子里面,真是那個女人在洗澡!我是從大門進去的,大門一轉就開了。推門前我已經想好,如果有人,我就和以前進屋殺人一樣,我會說口渴討水喝吃藥什么的,就那樣的。結果,里面沒有人,我走到有水聲的房間門口,這個門倒是反鎖了,但是,我踹開了。那個女人還在洗澡,她呆呆的,我撲上去就卡住她脖子,一直到把她掐昏——可能死了。然后我放倒她強奸,大概十分鐘后,我射精了。完事后,我就騎車走了。我騎到三合板廠的宿舍區外面的路上時,聽到了《新聞聯播》的聲音,應該是七點多的時候。
女的長什么樣?
個子跟我差不多高,一米六左右。完事的時候,她好像動了一下,結果,我又補掐了一把。她肯定死了,一般我卡……
鮑雪飛橫踢甘文義胸口的那一腳,快得誰都沒有反應,甘文義就連人帶椅后翻倒地了。
你他媽究竟想干什么?!鮑雪飛一把拎起甘文義。甘文義剛想哀號,鮑雪飛又一個大嘴巴子甩了上去,甘文義的手銬和鮑雪飛腕上的玉鐲撞擊發出清冽的聲音。鮑雪飛這連續幾個動作,讓趙武和杜曉光面面相覷,趙武暗暗捅了一下杜曉光。杜曉光磕磕巴巴地輕聲說,鮑局,鮑局……專案組這邊有那個……杜曉光示意鮑雪飛出去說,鮑雪飛瞪起眼睛。杜曉光只好拉她遠離甘文義幾步,用了最低耳語——有特別規定:此案絕對不許刑訊逼供,不得虐待,不得發生自傷、自殺或逃跑事故;必須給予人道待遇,直到把案子全部查清……
鮑雪飛趕蒼蠅一樣,狠狠揮手,杜曉光連忙后退。鮑雪飛性情中人,情緒一上來,即興鶯歌燕舞、拳打腳踢也都是尋常事,尤其是,作為跆拳道黑帶七段,她可不是一般女人,出手快、準、狠,連年輕男警察都怕惹到她。
甘文義的鼻血流出來了。
你他媽給我聽清楚了!鮑雪飛走到甘文義身邊。因為怕她再動手,甘文義瑟縮得很夸張,這個模樣,令鮑雪飛惡心,她一把揪住甘文義的領子:臭垃圾!我告訴你,別跟老子玩心計!不要以為把什么亂七八糟的案子都往自己身上掛,你就可以渾水摸魚,狗命長留。你別他媽做美夢!你給老子仔仔細細聽清了!舊鐵路這個案子早就查清了結了,冤頭債主一清二楚!真兇十多年前就伏法了。不許再提它!!不許再動歪心思!你敢再提這個案子一個字,再他媽胡說八道一個字,就是故意擾亂司法!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甘文義奸詐無畏的小眼睛里,平生第一次露出近乎單純的遲鈍。他看著鮑雪飛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