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四年的長安城在暮春時節下著冷雨。

黃巢跪坐在國子監明經科考舍的青磚地上，看著自己精心謄寫的策論被雨水浸透。墨跡順著紙頁褶皺蜿蜒而下，像是史書里那些被腰斬的文字。他忽然想起十日前在灞橋折柳時，那個瘋癲老道說的話：“公子命宮帶煞，今年重陽當見血光。“

“黃十五郎——“主考官拖長的尾音驚飛檐角銅鈴，“策論妄議榷鹽之法，當判不第！“

驚堂木拍下時，黃巢看見主考官的緋色官袍下露出半截金絲蹀躞帶——那是長安鹽鐵使特有的制式。他猛地站起身，木屐碾過洇濕的宣紙，墨色在青磚上拖出長長的痕。原來所謂科舉取士，不過是給鹽商之子備好的囚籠。

暮色中的朱雀大街浮起萬家燈火。黃巢提著半壺劍南燒春，踉蹌撞開酒肆的彩帛幌子。酒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突然想起七歲那年跟著父親走鹽船，在揚州運河見過同樣的絳色旗幟——只不過那時船頭插的是私鹽販子的血旗。

“郎君要往何處去？“賣胡餅的老漢遞來油紙包，芝麻香氣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黃巢這才發現掌心被酒壇碎片劃破，血珠正順著《孟子》書脊往下淌。

他蘸著血在坊墻上題詩，狼毫折斷時恰有秋風穿巷而過。身后傳來金吾衛的呵斥聲，黃巢大笑著將酒壺擲向追兵。陶片在暮鼓聲中碎裂，驚起滿城昏鴉。

“逆子！“黃宗旦將青瓷茶盞摔在兒子腳邊，“三百貫錢就換來你在朱雀大街撒酒瘋？明日便去曹司徒府上提親，省得你再惦記那些酸儒把戲！“

黃巢盯著父親腰間新換的玉帶鉤。上月海州鹽船沉沒時，這個位置還系著麻繩。他忽然覺得有趣：那些在鹽田曬脫皮的佃農，永遠看不懂長安城里這些精致的算計。

“阿爺可知今日主考是誰？“黃巢從袖中抖落半片金箔，那是他趁亂從考官蹀躞帶上扯下的，“鹽鐵使王鐸的族弟，咱們去年往太原府送的私鹽賬簿...“

“住口！“黃宗旦猛地捂住他的嘴，檀香混著冷汗的味道撲面而來。窗外竹影突然劇烈搖晃，管家慌慌張張沖進來：“老爺！庫房...庫房的賬簿不見了！“

更鼓聲恰在此刻傳來，黃巢數著梆子突然想起，今日在國子監外見到個戴冪籬的女子。她裙裾掃過石階時，露出半截繡著金菊的軟履。

私鹽賬簿失蹤第七日，黃巢在渭水碼頭見到了那個鹽工。破麻衣下露出被鹽水泡爛的皮肉，像極了父親書房里那幅《地獄變相圖》。

“他們說...說十五郎君能寫狀子...“鹽工從懷里掏出團發霉的胡餅，“上月海州沉船，明明是大食商人的火油引燃...“

馬蹄聲驟起時，黃巢正蹲在葦叢里記錄證詞。他看見鹽工突然瞪大的眼睛，血從對方嘴角涌出，染紅了寫著“榷鹽使強征民船“的狀紙。穿明光鎧的騎兵收起弓弩，馬鞍上赫然掛著司徒府的銅魚符。

當夜黃宅后院的古井泛起血沫。黃巢攥著那半張狀紙枯坐到天明，晨霧中傳來女冠清越的吟唱：“他年我若為青帝...“

黃巢跟著磷火般的燈籠拐進棺材鋪時，終于看清冪籬下的面容。女道士正在給一具尸體畫往生符，朱砂筆尖懸在他白日題詩的殘句上方。

“公子可知菊花為何九月開？“她突然掀開冪籬，燭火映出眉間朱砂痣，“因為要用百花的魂魄養它的殺氣。“

窗外傳來打更聲，黃巢數到第三聲梆子突然驚醒——這更夫走的是十六年前玄武門之變的舊路線。女道士將一卷《太白陰經》塞進他懷中，經書里夾著片干枯的菊花瓣。

子時二刻，萬年縣廨燃起大火。有人看見穿緋色官袍的人影在火中跳舞，腰間金絲蹀躞帶燒成灰燼時，天空飄落帶著焦味的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