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嘉倉的夯土城墻在暮色中如同伏獸,黃巢的金錯刀劃過墻磚時帶出暗紅色碎屑——那是天寶年間摻雜糯米漿的三合土。第十九號倉窖的青銅閘門早已銹成青綠,他用刀柄敲擊閘盤,竟發出《霓裳羽衣曲》的殘調。
窖內霉爛的粟米堆里,蜷縮著三十余名腳戴鐵鐐的鹽工。最年長者抬起潰爛的眼瞼,露出瞳孔里凝固的鹽霜:“郎君可識得這個?“他顫抖著舉起塊黢黑的鹽磚,磚側“青州“二字被血漬浸透。黃巢突然想起五年前在曹州渡口,見過同樣的鹽磚從沉船中浮起,當時船頭插著王仙芝的杏黃旗。
“去年臘月,度支司說要補足龐勛之亂時的虧空。“老鹽工腳踝的烙印在月光下滲血,“我們替朝廷曬了三百船海鹽,最后換來的卻是這口活棺材。“他的鐵鐐突然發出異響,黃巢俯身細看,鏈環上竟鏨著“咸通九年浙東“——正是裘甫起義被鎮壓的年份。
曹司徒府的密室飄著波斯薔薇露的香氣,黃巢卻嗅到暗藏的腐臭。曹三娘掀開妝奩夾層,取出的不是金釵玉鈿,而是本裹著胭脂的賬簿:“十五郎可知延資庫的銀錢,都沾著鹽工的骨髓?“
泛黃的紙頁間抖落出幾片菊花瓣,黃巢用金錯刀挑起細看——花瓣背面竟用波斯文寫著“灞橋“、“子時“。當他將花瓣覆在賬簿上時,墨字突然扭曲成地圖:揚州運河的某個彎道被朱砂圈注,正是父親遭遇沉船的位置。
“去歲四月廿八,三十萬貫海鹽沉進江底。“曹三娘的護甲劃過賬目,“可當日度支司收到的是五十萬貫鹽稅。“她的金絲履突然踢開地磚,露出底下成箱的“乾封泉寶“——這是五十年前已廢止的錢幣,此刻卻散發著新鑄的銅腥。
灞橋鬼市的鹽梟正在用銅秤稱量月色。黃巢按住秤盤,秤砣上“每石加二斗“的銘文讓他想起元稹的詩句。老鹽梟醉眼乜斜:“郎君要買鹽,還是要買命?“他掀開驢車草料,露出底下泛著藍光的海鹽——這是唯有青州鹽場才能曬出的霜色。
“上個月王節度使的軍船沉了三艘。“鹽梟突然壓低聲音,“打撈的人說艙底綁著石鎖。“他掏出個浸透鹽鹵的布包,里面裹著半枚鎏金符節,符上菊花紋與女道士經書中的圖騰嚴絲合縫。黃巢指尖剛觸及符節,橋洞忽然傳來熟悉的誦經聲,渭河水面上漂來數盞菊花燈。
女道士在亂葬崗焚燒的經卷里混著鹽粒,青煙中浮現出長安城郭的輪廓。“今夜子時,萬年縣廨會收到十六年前就該送達的文書。“她將染血的往生符按在黃巢掌心,符紙背面透出“王涯“二字的水印。
當更夫敲響三更時,黃巢翻進縣廨后堂。卷宗架上的灰塵有剛被拂動的痕跡,他抽出咸通元年的賑災記錄,內頁夾著的竟是父親畫押的私鹽供狀。突然,供狀上的墨跡開始蠕動,在月光下重組為菊花密語:“泰山石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