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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初戀
一
第一次聽說額爾古納,是在日本憲兵隊的牢房里。那是1945年初,蘇聯紅軍已經開始大反攻,美國軍隊也攻占了呂宋島,準備要打沖繩了。在我生活的哈爾濱,有關日本人快要完蛋的消息四處蔓延,甚至連牢房里的人都聽說了??墒俏覅s高興不起來,因為睡在我身邊的一個老犯人說,過不了幾天,就要把我們送到額爾古納去當勞工,那里有日本人的秘密倉庫,只要進去,就別想活著出來。我把這消息告訴了和我一起關進來的石武,他嘴一撇說,我才不信呢!
被捕之前,我是哈爾濱機車車輛廠的鉗工,石武是一家面粉廠的卡車司機,我們倆素不相識,卻偏偏同時愛上了一個名叫葉琳娜的俄羅斯姑娘。為了贏得葉琳娜的芳心,我們各自使出了“高招”。
因為我父親早些年跟俄國人打過交道,我從小耳濡目染學會了簡單的俄語,還看過幾篇俄國小說,對書中描寫的浪漫愛情非常癡迷。這是我追求葉琳娜的原因,也是我勝過石武的優勢。
石武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他是司機,開小卡車的。那年頭凡是卡車司機,一般都見多識廣,而且心眼十分活泛。石武這個混蛋更是一個鬼靈精,能說會道,很會討女人喜歡。他膽子不大,卻無恥之極。
看到我和葉琳娜頻頻約會,石武嫉妒得要命,我知道他肯定會想辦法對付我,所以我準備了一把小鐵錘。
“小子,如果你再纏著葉琳娜,我就砸斷你的手指頭,讓你再也開不成車!”我估計這一招能把石武嚇個半死。
那一天,我揣著小鐵錘在松花江邊等了一個多小時,葉琳娜才匆匆趕來。我們剛說了兩句話,石武冷不丁冒了出來。他穿了一件皮衣,帶了一副墨鏡,一開口竟然說起了日本話。我有點懵了,葉琳娜也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這個混蛋竟然冒充日本特務威脅葉琳娜,還叫來兩個偽警察盤查我。葉琳娜似乎被他唬住了,就在這時候忽然躥過來兩個真的日本特務。石武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一個特務去追石武,另一個用手槍頂住了葉琳娜,我想都沒想,抽出鐵錘照著特務握槍的手就是一下子。葉琳娜趁機脫身,而我卻被那兩個偽警察死死揪住了。石武沒跑多遠,被日本憲兵抓住了。
經過一番拷問,我和石武被關進了憲兵隊的牢房。因為閑極無聊,我撿來一節竹竿,做成了一把笛子,吹出來的音調十分怪異。石武說這是鬼調,幾次想把我的笛子毀掉都沒得逞。就是這根笛子,讓我和額爾古納有了不解之緣。
1945年4月的一天,夜空飄著雪花,刺刀閃著寒光。我們十幾個囚犯被押上了開往額爾古納的火車。我把笛子藏在衣袖里,躲過了檢查。笛子的一頭已經被我削尖了,成了我逃跑用的武器。石武看出了我的心思,一上車就坐在我的身邊,小聲問我咋個跑法。我就是不說,而我越是不說,他越是死盯著我,終于從我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當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來加水時,我突然用笛子扎了石武一下,他立刻尖聲嚎叫,就像被捅了一刀的豬。一個日本兵聞聲打開車門,我抓住這個機會,揮起笛子刺瞎了日本兵的一只眼,跳下車就跑。石武和幾個囚犯也跟著跳下火車,四散而逃。
我雖然僥幸擺脫了日本兵的追捕,卻迷失在茫茫林海中。在度過了饑寒交迫的一天一夜后,我已經奄奄一息。隨著樹梢上的陽光漸漸褪去,我的生命也即將墜入黑暗。我顫抖著摸出笛子,用最后一點力氣吹起來,希望怪異的笛聲能嚇跑死神。朦朧中,我仿佛看見了葉琳娜……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我躺在一個撮羅子里,看到一個鄂溫克姑娘端著一碗熱奶。她問我叫什么,是哪里人。我雖然虛弱無力,但是腦子還算清醒,為了不暴露身份,我給自己改了名,自稱瓦羅加。姑娘吃驚地看了看我,說你明明是個漢人,怎么叫俄國人的名字?我說我是漢人,可我奶奶是俄國人。我把小說里描寫的愛情故事添枝加葉安在了我爺爺和我奶奶身上。姑娘信以為真,感慨地說,怪不得你能用這個東西吹出那么美妙的聲音。我這才明白,原來她是循著笛聲找到了我。真沒想到,這根笛子不僅幫我逃出來,還在關鍵時刻救了我一命。
石武也在森林中迷了路,不過他的命運和我正好相反,不是女人救了他,而是他救了一個被狗熊追趕的女人。他花言巧語博得了這個女人的好感,領他走進了山林深處的一個木刻楞,說這就是她的家。石武殷勤地為女人劈柴燒火,還把與日本特務遭遇的事當成笑話講給她聽,逗得女人咯咯笑。前半夜兩個人一起喝了不少酒,后半夜就一起滾進了被窩。第二天一大早,一伙土匪突然闖進來,領頭的正是這個女人的哥哥……
二
救我的鄂溫克姑娘名叫艾瑪,她并不算漂亮,但渾身散發著一種野性美,笑起來肆無忌憚。她的奶奶是俄羅斯人,所以她也會說俄語。她的哥哥叫達瓦,是他們氏族的捕獵能手。艾瑪希望我留在他們的營地,而我卻執意要離開,因為我心里惦念著葉琳娜,想回哈爾濱去找她。艾瑪說我一個人根本走不出這片森林,除非達瓦送我出去。我骨子里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偏要自己走出去,結果迷了路,只好又吹起我的笛子。這一次艾瑪沒有出現,倒來了一頭熊。
要不是達瓦及時趕來,我肯定沒命了。氏族的薩滿說,這頭熊不是想吃你,而是希望你留下。達瓦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們對你有兩次救命之恩,至少你得報答一次?!蔽覜]啥好說的,就留在了他們氏族中。為了證明我不是個吃閑飯的,我將笛子改造成一件獨特的狩獵工具,令族人贊嘆不已。
薩滿說,瓦羅加不但能用這支竹笛吹出奇妙的曲子,還能用它像飛鏢一樣扎中奔跑的灰鼠,簡直就是一支魔笛?!凹热皇前敯l現了他,那他肯定是山神送給艾瑪的禮物。”此言一出,艾瑪的父母便把我看成了他們家的上門女婿,達瓦逼著我和艾瑪一起喝了定親酒。我喝到半醉的時候,想借著酒勁告訴艾瑪,我不叫瓦羅加,我是哈爾濱人,我愛的是一個俄羅斯姑娘??墒牵斘业哪抗庥龅桨斈羌冋婊馃岬难凵駮r,我猶豫再三什么都沒說。那一夜,我酩酊大醉……
石武救的女人叫劉翠花,劉翠花的哥哥叫劉黑塔。山林深處的這間木刻楞看上去很像是一個家,實際上是這伙土匪和外界聯系的交通站。劉黑塔在這里會見過各種各樣的山外男人,有商販,有偽軍,還有金礦的工頭,都是來做生意的。劉黑塔知道如何對付這些男人,卻不知道該如何打發石武,因為他來歷不明,還偏偏成了翠花的救命恩人。想來想去,他覺得這是翠花的命,她注定該有一個愿意守著她過日子的男人。于是他讓石武留在這里照顧翠花。翠花當然一百個愿意,可石武卻不甘心給土匪頭子當“妹夫”。他告訴劉黑塔日本人快要完蛋了,要想發財就得趁現在下手。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石武說得劉黑塔心服口服,竟然答應把他弄進金礦。不過有個條件,他必須娶翠花為妻。
其實,有關額爾古納的金礦,石武在牢房里就聽說了,他本以為要混進金礦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沒想到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劉黑塔走后,石武情不自禁摟住翠花親了又親,感慨“天助我也”。
而此刻的我卻在為自己的“苦命”哀嘆——就因為看了幾篇俄國小說,便夢想娶個俄羅斯美女,結果差點把命丟了,到頭來,卻要在茫茫林海中和一個野鹿般的女人結為夫妻。我這是何苦呢?
艾瑪看出我心有不甘,說你要是真想走就走吧,但是有個條件,你必須把笛子留下,并且教會達瓦怎么吹??墒沁_瓦死活不愿意跟我學吹笛子,因為薩滿說這是“魔笛”,該吹的人才能吹,不該吹的人要是吹了,會丟命。
我本來就討厭這個薩滿,他的話我當然不會相信。我只想滿足艾瑪的要求,以便我能心安理得地離開,就把笛子給了杰西卡,我知道他非常喜歡艾瑪。我耐心地教杰西卡吹笛子,可他就是吹不成調。薩滿知道后,讓我趕緊把笛子拿回去,我沒當回事。過了兩天,杰西卡和達瓦一起去打獵的時候不慎從馬上摔下來,腦袋正好撞在一根尖利的石頭上……
當艾瑪把笛子給我送回來的時候,我望著她那悲哀的眼神,心里像刀鉸一樣。也許就是從這一刻,我愛上了她。
鄂溫克人淳樸善良,額爾古納風情萬種。當夜幕降臨,我和艾瑪一家圍著篝火,用樺樹皮做成的大碗喝酒的時候;或者當我和艾瑪一起縱馬飛馳,一起躺在河畔的草地上望著藍天白云的時候,我逐漸感覺到這是一種幸福。
可惜好景不長,夏天剛到,一個留著小胡子的日本軍官帶著幾個兵來到營地,帶走了我和達瓦,還有帶走了另外三個鄂溫克男人,說是為了對付土匪要讓我們參加軍訓。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日本人是想從我們當中挑選合適的人當探子,偷渡到額爾古納河對岸去刺探蘇聯軍隊的情報。我不愿為日本人效力,本打算逃跑,可是轉念一想,我要跑了,必然會給艾瑪一家帶來極大的麻煩。正當我不知該怎么辦時,石武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三
因為石武會開汽車,劉黑塔便設法讓他混進金礦當了司機,并交給他一個任務:查清楚日本人把金子儲藏在什么地方。而這恰恰是石武一心想干的事。從被押上火車的那一刻起,這個混蛋就盤算好了,只要能逃出生天,就在額爾古納的金礦謀個差事,等小日本完蛋的時候大撈一筆。他憑著鬼機靈很快就打聽到一個重要情況——礦上的金子都送到了特務機關長高橋少佐手中。而高橋正是軍訓營的負責人。
石武來到軍訓營,對日本教官小林說他和我是結拜兄弟,我救過他的命,所以他特意來看望我。我不知道這家伙安的是什么心,只覺得我們都是哈爾濱人,又是一起逃出來的,能在這地方重逢,多少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石武悄悄告訴我,日本人的末日就要到了,高橋儲藏的金子至少有一大箱?!斑@可是咱們中國人的財產,說啥也不能讓他弄走!”這個混蛋慷慨激昂,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抗日斗士。我說你拉倒吧,你小子打的什么算盤,我還不明白?他嘿嘿一笑,忽然壓低聲音說,“如果你能被選中當探子,就有機會到蘇聯那邊去,說不定你能打聽到葉琳娜的下落?!彼倪@句話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那一縷情愫。從那天開始我就經常夢見葉琳娜,每次醒來都發出一聲長嘆。
在一次訓練中,小林教官找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白俄男子充當假設敵,這個雜種差點把達瓦掐死,幸虧我及時甩出笛子,扎中了他的手臂,然后用槍托狠狠打在他的腦袋上。高橋聽說后,專門召見了我和達瓦,說只要我們愿意當探子,其他幾個男人就可以回家了。達瓦為了讓別人回家,當即就答應了,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認命——但愿到了蘇聯那邊,真能打聽到葉琳娜的下落。
一個月黑之夜,我和達瓦渡過額爾古納河,到了蘇聯境內。他帶著我一路摸索,到了一個小村莊,逢人便打聽他奶奶家的親屬。其實這也是他當探子的原因——與其在軍訓營里受罪,還不如到蘇聯這邊來尋親。他對人家說我奶奶也是俄國人,搞得我十分緊張,說話磕磕巴巴,立刻引起了村民的懷疑。我們倆出了村沒走多遠,就被蘇聯邊防軍抓住了。
當天晚上,我和達瓦被送到蘇軍情報機關,達瓦用俄語如實交待了被迫當探子的原因,而我的經歷比較復雜,俄語水平連半吊子都不夠,根本就說不清楚,審問我的軍官只好去找翻譯。一個小時之后,審訊室的門開了,我抬頭一看,進來的竟然是葉琳娜。我開始還以為是做夢,半天沒緩過神來。葉琳娜淡然一笑,說:“羅,你沒看錯,我就是葉琳娜?!?
后來我才知道,葉琳娜出生在一個老布爾什維克家庭,根紅苗正,所以被選入了間諜學校。1941年希特勒進攻蘇聯,她以逃避戰爭為名,來到哈爾濱投靠自己的表親,成為潛伏在哈爾濱的蘇軍諜報員,主要負責傳遞情報。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被日本特務盯上了。她是為了迷惑日本特務,才主動和我搭訕,并裝出一副天真浪漫的樣子,不僅弄得我魂不守舍,而且把石武也挑逗得火急火燎。當然,她沒想到石武竟然會冒充日本特務威脅他,要不是我在緊要關頭出手相救,她很可能已經成了日本人的階下囚。
葉琳娜通過對我的“審問”,知道了我和石武的遭遇。我看得出來,她對我的“供詞”確信不疑。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她面對我竟然毫無愧疚感,仿佛當初我舍命救她是理所應該的。審問結束后,她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就走了,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氣憤,也越想越明白。
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諜報人員,葉琳娜很會掩飾自己的感情,何況現在是非常時期,她絕不可能在上級面前對我露出一絲一毫的同情,更別說愛情了。她根本就不會愛上我!這是完全不可能的——謝天謝地,幸虧我當了探子,要不然也不會有這次巧遇,沒有這次巧遇,我也就永遠不會明白這一點,肯定還傻乎乎地憧憬著浪漫的異國戀情呢!
“喂,看守,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就是那根笛子——巴伯,巴伯!你別他媽假裝聽不懂!”我的叫喊聲驚動了一個中校軍官,他過來看了看我,對看守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俄語。過了一會兒,有人給我送來一聽罐頭,還有一瓶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