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逃婚了。

還是從未來駙馬的府里逃走的。

程巖聽到這消息，左眼皮直跳，勉強鎮定心神：“我去看看。”

公主出逃是天大的機密，更是皇室丑聞，就算搜找，那也得是禁軍、羽林衛秘密進行。

程巖不過是個小小的五品官，原本是沒資格接觸這等機密的。

只因他是長安縣的縣尉，掌管長安縣的治安，對轄區的情況了如指掌，比起高高在上、不諳民情的皇家衛隊，他更容易從偌大的城市里，找到一個失蹤的人。

然而尋訪大半夜，結果卻讓他越來越心驚肉跳。

他借口支開手下，匆匆奔回自己的住所。

跟他料想得一模一樣，他在自己的床上，發現了逃婚的楚國公主......

李英華裹著他的被子，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像只柔弱的小白兔。

“程校書，你要把我交出去嗎？”

程巖因情緒波動，胸口劇烈起伏，眼睛死死盯著她，幾乎要冒出火來。

不等程巖回答，她又繼續裝可憐：“我不想嫁給獨孤湛。我……心里始終忘不掉你……”

程巖忍不住冷笑，她哪里是忘不掉他？

她是來給他找麻煩的。

——

三年前，程巖在弘文館里當校書郎。

這是他科舉及第后，被授予的第一個官職。

這個職位雖然品級低，卻十分清要，是進入仕途最好的開端。

很多朝中大員，乃至丞相都是校書郎起家的。

年紀輕輕，就被授予這樣一個官職，任誰看了都羨慕。

進入弘文館后，只要不干活，程巖便天天泡在書堆中，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珍貴典籍。

有一天，他閱讀太過專注，以至于錯過了時間，被同僚們鎖在了弘文館。

皇城重地，天黑便下鑰宵禁，此刻要想出宮，已是不可能，只能在這里過夜了。

弘文館里的藏書都是易燃物，因此嚴格禁止燭火。

程巖在晦暗的室內摸索，發現了一扇沒有鎖死的窗戶。

他打開窗戶，仰頭便看見一輪明亮皎潔的明月。

程巖正在窗邊眺望，不期然看到月色下，遠處的角樓上，有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的眼神素來不錯，沒過多久，就分辨出那白色的身影似是一個娉婷的女子。

可，這皇城，哪里來的女子？

大周的皇宮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皇城，是中央政府官員辦公的地方，弘文館正是在這里；

第二部分是內城，是皇帝上朝、處理政務的地方；

第三部分是后宮，是后妃、公主、宮女等女眷居住的地方。

這三個地方，門禁森嚴，專人把守，層層封鎖，除了皇帝，所有人都不允許隨意走動。

原本在后宮的女子，是如何突破重重門禁，到皇城里來的？

程巖心中疑惑，便從窗子里跳出來，打算去角樓上一探究竟。

剛上角樓，他看到那個女子，爬到了城墻上，搖搖欲墜。

電光火石間，程巖已經明白了那個女子的意圖。

她是要跳樓自殺！

程巖迅捷地猛撲過去！

他雖然科舉出身，早年的經歷卻鍛煉了他強勁的體格，是以不同于普通讀書人的文弱。

萬幸的是，程巖這一撲非常及時，抓住了少女長長的衣襟。

只是衣料單薄，怕撐不了太長時間。

“把手給我！”程巖低聲喝道。

少女好不容易溜出后宮，找了一個能讓她死得轟轟烈烈，朝堂皆知的地方。

卻不料被一個多管閑事的人打斷，不禁動了怒：“你放開我！”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會讓你輕生。有時候，死亡的確比活著更容易。就像此刻，只要我放手，不管你在經歷什么樣的痛苦挫折，都能瞬間結束。”

男子的聲音中，隱隱夾雜著絲帛扯裂的雜音。

他不氣餒，繼續說：“可你也應該知道，盡管活著比死亡更艱難，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如果你是被人欺凌到想要尋死，只要你還活著，就總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一旦死了呢？死了就是死了，你會化作一灘爛泥，被欺侮你的人，永永遠遠踩在腳底，再也不得翻身?！?

少女萬分震動地看著不速之客。

這番話給了她雷霆一擊。

恍惚間，她覺得去世多年的哥哥，借著這男人的身體還魂，回到她身邊，向她訴說自己的不甘和遺恨。

他那么努力想讓她活下去，哪怕犧牲他自己。

那些欺侮她的人都還好好活著，她怎么就先他們而死呢？

她不能死。

絕對不能死！

與此同時，被程巖死死扯住的那一截衣襟，終于承受不住，發出清晰的斷裂聲。

“?。　鄙倥l出一聲不甘的驚呼，準備迎接死亡。

預想的下墜并沒有到來，相反，她的手臂被一只溫熱的手死死箍住了。

程巖在墻頭沖她安撫一笑：“我抓住你了?！?

原來適才程巖察覺到少女去意已決，他沒把握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說服她放棄輕生的念頭，只能另想辦法。

他說的那些話，全都是他瞎編的，沒料到歪打正著，正好戳到少女的痛處。

他則趁機將少女慢慢往上拉。

所幸少女身體輕盈，等到衣襟斷裂時，程巖已經將她拉到了能抓住她的范圍。

程巖將少女拉回來，察覺到少女衣衫單薄，一身寒意，身體微微顫抖，便溫聲道：“你冷不冷？”

少女驚魂未定地抬起頭來。

月光下，程巖看清楚少女的容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他被眼前這少女的美貌驚艷了。

這少女年紀不大，卻明艷照人，只怕來日必定是個絕色佳人。

少女怔怔地看著他，眼睛是紅的，表情既委屈又脆弱。

“哥哥?！?

這一聲呼喊，仿佛夢魘，程巖明知少女認錯了人，可竟然一句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

少女伸出冰涼顫抖的手，想觸碰眼前人的面頰，又怕這一切都是幻覺，瑟縮著不敢。

“哥哥，我想你想得都快死了?！?

一行清淚從少女臉頰滑落。

“你說過的，撐不下去就不要硬撐著，我是真撐不住了……”

最后一句話，說得甚是絕望屈辱。

程巖見此情形，心知少女八成是精神錯亂了，可他不忍心戳破她，只能隨聲附和：“別哭，沒事了，沒事了?！?

這句溫柔的回應，讓少女徹底崩潰。

她撲上來，摟住程巖的脖子，放聲痛哭。

程巖第一反應是想躲開。

男女授受不親，這算怎么回事？

可他沒躲，只是低聲喝道：“噤聲，別把巡邏的衛隊引過來了！到時候，我們都要倒霉?！?

少女順從地減弱了音量，從大哭變成啜泣，可她抱著程巖始終沒有放開。

沒過多久，程巖就覺得胸前冰涼一片，是少女的眼淚將他的官袍洇濕了。

那時候，程巖并不知道，這個美麗而絕望的少女，正是皇帝的長女，楚國公主李英華。

他更不知道，自己出于一時的善意，后來會招來無窮禍患。

——

當今皇帝李琮還是太子時，被人誣陷謀反，牽連到了徐良娣的父親徐猛一族。

為了自保，李琮迅速跟徐氏撇清了關系。

徐猛一族，或被殺，或被流放，就連徐良娣，也被太子休棄，送入尼寺出家。

這一年，徐良娣的四個孩子：長子李皓十歲，長女英華八歲，四子李崇五歲，幼女秾華只有三歲。

哪怕斷尾求生，危機依然尚未解除。

為了保住太子之位，李琮不得不向獨孤氏求援結盟，求娶獨孤氏的女兒。

當年高祖皇帝開國打天下，麾下有十八功臣，其中兩人就出自獨孤氏。

高祖皇帝更是娶了獨孤家的女兒為皇后。

“一門兩國公一皇后”的榮耀，讓獨孤氏成為繼皇族之外，大周最耀眼、最有權勢的家族。

有獨孤氏保駕護航，李琮得以順利度過危機。

嫁入太子府的獨孤良娣，自然成了太子的心肝，太子對她的嬌寵，達到言聽計從的地步。

獨孤良娣出自這樣一個聲名煊赫的家族，又嬌生慣養，驕縱悍妒。

她在嫁進太子府之前，太子府有名份的妻妾只有兩人：太子妃崔氏和良娣徐氏。

崔氏雖有一子，卻早已失寵，且崔氏子自幼體弱多病，不足為懼。

徐良娣則不同。

她先太子妃入府，跟太子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感情甚篤，為太子誕下二子二女。

如今她被遣送至尼寺出家，留下的兒女卻還是成了獨孤氏的眼中釘。

尤其是長子李皓。

十歲的李皓出落得飄逸俊秀，又穎悟過人，勤奮好學，是皇孫之中第一得圣意之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最得皇帝寵愛的皇孫，在獨孤氏入太子府一年后，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人人都在感嘆這位皇孫命薄，承受不起太大的福分，只有英華悲慟欲絕。

一直保護著她，遇到危險奮不顧身擋在她前面，為她遮風擋雨的哥哥，被人害死了。

哥哥在病中，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向偷偷來探視他的英華交代后事：

“英華，外祖父家沒了，母親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這一去，太子府里，就只剩了你們三個。

“阿崇和秾華年紀還小，什么都不懂，能不能在太子府活下來，全看你了。”

英華拉著哥哥的手，泣道：“我不行的，哥哥?！?

哥哥吃力地抬起手，替英華拭淚，柔聲安撫道：“如果真的撐不下去了，也不必勉強。在那之前，你先盡力試試，看能撐多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