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帶著李雪開車從深圳連夜趕回兩千多公里以外的陜西老家，讓張揚無比痛心遺憾的是，他即使開得再快，也沒趕上見父親最后一面。

穿過箭筈嶺隧道，便是老家的縣城。天灰蒙蒙的，大地上盡是一片白茫茫。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張揚準備和李雪回深圳。李雪卻想讓張揚帶她去張揚的大學校園走走，張揚拗不過，只好答應她，和她一起走在曾經充滿回憶的大學校園的角角落落。

李雪穿著黑色的長款羽絨服，瀑布一樣的長發別在耳后，露出了躲藏在黑色衣領后面忽隱忽現的白玉一般修長的脖頸。李雪面容白皙，明眸皓齒，一雙愛笑的眼睛含情脈脈。腰身纖細，臃腫的羽絨服穿在她身上卻顯得特別修身，亭亭玉立，盡顯溫婉氣質，宛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陽。

恍惚間，張揚不禁心生感慨，那些曾經發生在大學校園里的鮮衣怒馬的往事仿若流水一般，在此刻倒卷著洶涌襲來。而他曾經明亮燦爛的雙眼，如今已經收斂了鋒芒，只留下久經歲月滄桑的淡淡光芒沉穩流轉，不慌不亂，像是天邊隨意散落的雪晶。

當張揚想起他從上大學開始到現在，一直堅信的那句“深陷泥潭我不怕，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時候，就仿佛立即啟動了穿越時光隧道的大門一般，回到了十年前。

張揚比現在年輕十歲的那一年，正值大學畢業。那一年的夏天，陽光里充斥著知了的聒噪。他如同一只孤雁，告別了父母和談了四年的女友趙婷，義無反顧地南下深圳。

那一天正是2012年7月中旬，張揚正和相處四年的五個舍友一起在學校東門的天外香火鍋店，大口涮肉，大口喝酒。

大學畢業之際，大學周邊的飯店，人滿為患，聚滿了即將畢業離校的大學生，連周邊的賓館旅社夜夜爆滿。處處蕩漾著離歌，上演著離別，有人歡喜，有人憂愁，誰都逃不了分崩離析，各奔前程的結局。

張揚他們吃著火鍋唱著歌，提著酒瓶，大聲唱著周華健的《朋友》：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火鍋店包間的電視上正播放著中國運動員在倫敦奧運會賽場上的新聞：林丹在決賽中轉敗為勝，逆轉李宗偉；亞洲飛人劉翔受傷摔倒，親吻著跨欄落寞離場；張繼科在乒乓球男子單打項目中奪冠，成為大滿貫得主；孫楊改寫了中國男子游泳無金的歷史，不僅獨得400米、1500米自由泳兩項冠軍，還改寫了1500米自由泳世界紀錄……

桌子上擺滿了啤酒瓶，紅油鍋里沸騰著白氣，包間里煙霧繚繞，幾人光著膀子，推杯換盞，交談甚歡。

張揚借著酒勁，提著啤酒瓶高喊著：“哥幾個，咱們朝夕相處四年了，你們都知道我家里的情況，但老子不信命，就像老子平時一直說的，深陷泥潭我不怕，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還不信了，畢業以后，我要去深圳掙很多錢，治好我爸的病！”

賀旭剛也跟著拿起啤酒瓶，跟張揚碰了一下，紅著臉吆喝著：“我和張揚一樣，老子也就不信了，為了愛情，我追著姚嵐去深圳，非要把她娶了不可！”

“剛子，你知道什么是愛情嗎？愛情就是因為愛搞了很多事情。”張揚不屑一顧地看了他一眼，不懷好意地笑著說：“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因為愛，要去入贅，要當上門女婿！你明知道姚嵐家里有家具公司，你是想抱緊姚嵐的大腿！剛子，你可要記住咱哥們之間茍富貴，勿相忘的約定啊！”

賀旭剛立馬急眼了：“張揚，咱兩關系那么好，你不了解我嗎？老子堅決不會入贅，老子要憑自己本事證明自己，我賀旭剛配得上姚嵐！等老子真的發達了，一定不會忘茍富貴，勿相忘的誓言！”

大家哈哈笑著，都對著賀旭剛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樂此不疲。

賀旭剛瞪大眼睛吼著：“老子去深圳找姚嵐怎么了，你們難道沒聽過中國家具看廣東，廣東家具看深圳這句話嗎？家具產業是深圳優勢傳統產業之一。咱們學了四年的木材家具專業，我去深圳干老本行怎么了，你們難道不知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的道理嗎？”

張揚本想和賀旭剛繼續斗嘴，突然收到一條微信，是女朋友趙婷發來的消息。

“我在圖書館后面的英語角廣場等你，你快過來，我有事跟你說。”

張揚的腦子一懵，心想，他和趙婷因為畢業找工作和留校考研的選擇不同，冷戰了一個多月，以前都是他主動服軟，一切以趙婷馬首是瞻。而這一次卻沒想到竟然是趙婷主動發消息，打破他們之間的僵局。

張揚瞬間興奮起來，和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說有事先走一步。

他大步流星從學校東門跑進來，飛奔到英語角廣場。只見趙婷形單影只地站在昏黃的路燈下面，等著他過來。趙婷穿著雪白的短袖和淺藍色的牛仔短褲，腰細貌美，露出筆直勻稱的大長腿，渾身散發著迷人的青春氣息。她的臉有些圓潤，身形消瘦，雙眸深邃，唇紅齒白，冷冷地盯著張揚。

“張揚，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我不想強迫你留校考研，但我要留下來讀研究生。”趙婷的笑此時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邪，溫婉清淺，如今已經充溢著深思熟慮和云淡風輕的韻味。

張揚吱吱唔唔，半天沒有說話。他低著頭，站在原地不動，氣息有些不穩，但竭力維持著唇邊的笑意：“我知道，你好好讀研究生，我實在沒辦法留下來。你知道的，以我的情況，是沒辦法留下來再讀三年研究生。再說了我一個學木材家具專業的大學生，即使讀了研究生，又能有什么用？”

“張揚，你也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既然你不能留下來讀研究生，那我也不勉強你，只是……”趙婷猶豫一陣，她的聲音冷酷的像末日審判一般，“以后的事，誰也無法預料，誰敢保證以后會不會一直走下去。我不敢保證我們以后還會像現在一樣。但是張揚，即使以后我們就算不在一起，我們也是最好的朋友。”

張揚的心里閃過一絲刀割般的疼痛，輕輕咳嗽一聲，有些自嘲：“我曾經說過，我要和你在一起，除了你，誰都不可以。”

“別搞笑了，這世上哪有山盟海誓，都是圖一時嘴快，哄人開心的玩笑話。”趙婷反而變得更加輕松起來，恍然間如釋重負地認真審視著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張揚，“張揚，謝謝你陪伴我這么長時間，我理解你的苦衷，你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爸身體不好，每個月需要花錢，他供你上大學，好不容易等你畢業了，總算是熬出了頭。”

“是，我是要去深圳好好掙錢，給我爸治病，來報答他對我的養育之恩。但這并不是你要和我分手的原因。我為什么選擇去深圳，不選擇留在本地，因為那里工資高，機會多，那里是經濟特區，是改革開放的窗口，充滿了許多可能性。你知道什么是深圳嗎？深圳是改變，改變思想，改變命運，我為什么而活著，不就是想要證明我這一生沒白活。”張揚心里很悶，仿佛陰雨天游弋在水里的魚，真想躍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晚風如絲，輕拂著黑夜的寧靜。月影搖曳，悄然無聲地沁入心田。

“你既然選擇要去深圳，我支持你的選擇。雖說深圳繁華至極，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趙婷抬頭挺胸，甜甜笑著，此刻她解開了心結，“你放心吧，學校比社會簡單得多，我會照顧好我自己，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會在深圳實現你的發財夢，一定會讓你的理想變為現實。”

張揚此刻淚眼朦朧，心在滴血。他強忍著淚水，只感覺今晚將是他和趙婷最后一次見面一樣撕心裂肺。

“趙婷，即使我去了深圳，咱們不要分手，好嗎？”張揚試圖挽留趙婷，不想讓心知肚明的結果變成現實。

“看緣分吧，我們冷戰一個多月，誰都不聯系誰，現在不都好好的站在這里嘛。”趙婷朗朗一笑，“張揚，你別這樣子，拿出你意氣奮發的樣子，好好去深圳干一番事業，也算你爸媽沒白白供你上大學。馬上要畢業了，你我都有不同的選擇，沒有誰對誰錯。分手應該體面，誰都不要說抱歉。咱們別再鬧了，給彼此留點體面，以后還好相見。”

今夜的星光暗淡，殘月如鉤，凄凄慘慘地懸掛在天穹之上。

兩人沒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趙婷淺淺笑著：“好了，我要去圖書館上自習，我先走了。”

張揚突然感覺心像被抽空，眼里盡是慌亂和茫然，想要追上去，但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緊緊盯著趙婷扭動窈窕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只留下無盡的惋惜留戀。

張揚失魂落魄地往東門天外香火鍋店走去。他想用酒精麻醉自己，除了一醉方休，他再無其他辦法消除內心的痛苦。

路邊的一家飯店此時正播放著鄧紫棋唱的《泡沫》這首歌：

“美麗的泡沫，雖然一剎花火，你所有承諾，雖然都太脆弱。但愛像泡沫，如果能夠看破，有什么難過。早該知道泡沫，一觸就破，就像已傷的心，不勝折磨。不是誰的錯，謊言再多，基于你還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