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三百九十六年，廬州府，山陽縣。

真靈觀中，天才蒙蒙亮，雜役院的六人大通鋪上，趙羽已經睜開眼眸。

他掃視了眼臟亂的床鋪，揮手驅散鼻間異味，披上件灰色麻衣就出了門。

深秋天氣，小院中的晨霧還未散去。

趙羽一眼便見到同屋的鐵牛，正舉著幾塊石磚在鍛煉身體。

“趙羽你起來了？走吧，香客就快上山了，我們先去灑掃大殿，晚了可要挨揍。”鐵牛沖趙羽笑道。

“嗯！早些干完活兒，回家看看。今日難得有半天假！”

兩人徑直往山頂走去。

真靈觀是山陽縣唯一的道觀。

觀內分左中右三路，依山勢而建，殿宇層層疊疊。

中路有先農壇、會仙橋、靈官殿、雷惑元君殿。

左右兩路則錯落著十方堂、大客堂、藏經閣、寮堂等。

路上，二人偶爾見到身穿青色短褂、打拳站樁的外門弟子，眼中都流露出羨慕向往之色。

他們只是雜役弟子，每天砍柴、挑水、做飯，倒夜香、灑掃大殿，忙死忙活還學不到東西。每月到手，只有三十個銅錢，養活自己都不容易。

唯有進入外門四房，才有機會接觸武功。

“五年雜役，終于要熬到頭了！羽啊，三日后，四房可就要來雜役弟子里挑人，咱也能成外門弟子了。你有什么打算沒？”鐵牛邊走邊問。

“那自然是想進武房！”趙羽笑道。

“誰說不是呢！”鐵牛聽到武房二字，眼中也放出亮光。

“進了外門武房，就能學到咱們觀里最上乘的武功。每年晉升內門最多的就是武房了。內門可是能修長生道術的！那才是一步登天！”

“要是真去了法事房、丹房，每天累死累活不說，還學不到什么真東西，也只比現在強一些...”

長生！聽了劉鐵牛的話，趙羽眸中涌起異色，瞳孔深處，一絲無人察覺的光華乍閃即滅。

鐵牛隨后一嘆，眼中光亮熄滅不少：“可這一批晉升的雜役弟子有六十人，武房名額最多只五個，多少人盯著呢！就是稍差一點的符箓房，也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可他又倏地想起什么，左右張望了下，見周圍沒人，才附到趙羽耳邊道：“你不知道吧？只要去城南真寰齋買一件古玩字畫，送到武房田長老那兒，就能被選中！”

趙羽眉頭一挑，他的確聽過這種傳聞。

真寰齋是內城一個賣古董字畫的鋪子，不過里面多是假貨，所以名聲并不好，可開了許多年，卻也始終不見他倒。

如果傳聞為真，那真寰齋的幕后老板，只怕就是田長老本人，而他收的也就不是假古董，而是雜役弟子們買古董的錢。

真黑啊！

聽說那真寰齋的東西，動輒就要上百兩銀子。

劉鐵牛狠狠咬牙：“我是沒指望了...不過你家里面可是闊過的，不想試試？這消息我可就跟你一個人說了，要是能進武房，可別忘了兄弟...”

一百兩！家里早已敗落，哪兒來一百兩銀子？

趙羽別在身后的拳頭不自覺地緊握。

一晃眼，已到了雷惑元君殿前，朱紅色大門高闊，飛檐互聳，其上盤坐了嘲風、狻猊、獬豸三對脊獸。

殿內供奉的正是雷惑元君神像，通體銀色，四臂各持飛劍、拂塵、寶塔、寶珠。

趙羽知道，此方世界，修道須拜神。

雷惑元君，就是真靈觀所拜之神。

每當有內門弟子晉升，都會在這里舉行隆重儀式，拜過元君，才能修行真靈觀的道術法門。

諾大的殿宇，須要掃得鉛塵不染。不時就會有執勤的外門弟子，前來巡視檢查，如有錯漏，打罵都算輕的。

他們足足忙活了一個時辰，才灑掃完畢。然后又去后山挑了四桶水，劈了一堆柴，洗了五口半人高的大鍋。

忙完了這些，已經過了晌午。

趙羽告別鐵牛，這才往山下走去。

路過山門時，恰巧一大片烏云飄過，趙羽轉身回望，只見整座道觀都蒙上了一層巨大陰影。

......

趙羽一路上沉默不言，沒多久，就到了外城東街。

這里頗為雜亂，各種蔬菜肉類攤子橫陳，地上還有腐爛的食物、牲畜的血水，腥臭味撲面而來。

可饒是如此，仍然有不少衣著襤褸的百姓，在這里買菜賣菜，甚至不乏乞丐正從爛菜堆里尋找食物。他們大都雙目無神，面色頹敗。

“自從三年前換了縣令，山陽百姓的日子就越發難過了。”

他拐入右邊巷子，來到間一進小宅門前，推門而入。

院子簡陋，正房坐北，左右是東西廂房。

趙羽一進門，就見到在正房中，大哥趙淵正拿著一個糖人，將六歲的妹妹趙穎逗的咯咯發笑。

“二鍋回來了！”

趙穎一見趙羽，忙歡快地飛奔過來，然后獻寶也似的，將糖人捧起：“二鍋，二鍋，給你糖人兒，甜的！”

趙羽一下將小妹抱起，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然后用力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小穎真乖！二哥不吃糖，給你！”

趙穎狠狠咽了咽口水，這才笑著將糖人放在嘴邊舔舐。

“今日回來的早啊！”趙淵看向趙羽。

他肩寬背闊，一身青黑色皂服，腰間系紅布織帶，懸一把長刀，頗有幾分氣勢。

“大哥！今日觀里放了半天假。你也正巧休沐？”趙羽來到木桌邊坐下。

“小穎，你先去院子里玩會兒。”

趙淵將小妹抱到院中，而后獨自又回到房間，拿起一個木匣，小心取出一卷畫軸，遞到趙羽面前。

“這是？”

“給！真寰齋買的，唐征明的青綠山水圖。”

趙羽驀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大哥！那真寰齋里都是贗品，你買這做甚？家中哪兒來這么多錢？”

自父母去世后，他們兄妹三人相依為命，兄長雖在縣衙中當差，可因為人耿直，不被上司所喜，如今只是個小小衙役，俸祿微薄，自己收入更少。

全家一年下來除去賦稅，能節余十兩銀子都難。甚至，連他們此刻住的小宅都是租的。

趙淵笑了笑：“這你就別管了。把這畫兒給田長老送過去，保你三日后能進武房。”

趙羽不知大哥在哪兒聽到的消息，忙問：“你去外面借了銀子？！”

見到趙羽不依不饒的樣子，趙淵只得道：“母親去世的時候，留下一塊好玉。”

“你當了？那玉是給你娶妻作聘禮的！”趙羽又感動又焦急。

趙淵沉默半晌，又目光灼灼，逼視向趙羽：“還記得父親在的時候，問我們志向如何，你是怎么說的？”

趙羽移開目光，思緒也翻涌起來。

那時趙穎還未出生，就在老宅的院子里，身為一縣主簿的父親趙闊，問兩個兒子志向是什么。

趙淵回道：“愿入仕！”，那時他還在讀書備戰科考。

趙羽則瀟灑一笑：“富貴于我如浮云，不如求長生，遨游廣闊天地，豈不快哉！”

不如求長生！

見到小弟移開目光，趙淵的聲音陡然加大了幾分：“趙羽，你還想求長生么？”

“想！富與貴，不如求長生！”趙羽堅定的點頭。

趙淵不知道的是，他的弟弟趙羽，在三年之前，就在山上因感染風寒而死去了。此刻回答他的，是一個從另外世界穿越來的靈魂。

雖說是穿越者，可三年相處下來，趙羽和趙淵趙穎兄妹之間，早已有了很深的感情。

前世只是藍星底層社畜的趙羽，意外穿越到這個存在超凡偉力的世界后，就決定繼承原主的遺志——求長生大道，百死無悔！

可修道求長生，也要錢啊。

趙羽將畫遞了回去：“大哥，即使進不了武房，我也能踏上修行大道！這畫我不要了，還到真寰齋，去把玉佩贖回來吧！”

趙淵堅定地搖頭，他只當趙羽在說胡話，長生道術，在整個山陽縣，也只有真靈觀中或許存在，且非內門和長老不可接觸，舍此之外，趙羽又能去哪里尋修行大道？

趙羽知道這位兄長的脾性，一時竟不知怎么勸他。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道渾厚聲音：“妖人李勝，偷學道術，殘害同鄉，刺殺縣尊，罪該萬死！現于菜市口當街問斬，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趙淵瞳孔陡縮，妖人？殘害百姓，刺殺縣尊？自己才休沐半天，就出了這么大的事？

可對面趙羽，原本平靜的眸中，卻倏地綻放出熠熠光輝來！

趙羽甚至來不及和大哥打招呼，幾個箭步就沖出了小院，來到街上。

外面人聲嘈雜，原本分散的人群很快集中，紛紛探過頭向菜市口的另一邊望去。

此時已是黃昏，斜陽在街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長街盡頭，十個懸刀騎馬的衙役，正押送著一輛囚車緩緩駛來。

囚車上是個披頭散發的年輕人，手筋腳筋似乎都已經被挑斷，整個人無力地癱倒在鐵籠里。

尤讓趙羽驚奇的是，這人額頭正中還被貼了一張黃色符紙，上面歪歪扭扭畫著他看不懂的血紅符文。

趙羽雙眼微瞇，十余個衙役中的好手押送，大號的鐵牢囚車，挑斷了手筋腳筋，還有奇怪的符紙封鎮。

看來這所謂的“妖人”，本事不小啊，否則也不會讓縣里如此忌憚。

周圍的議論聲也一下傳開了，人們紛紛點指著囚車中那人，嘴里品評不斷。

“原來是個妖人！”

“偷學道術？刺殺縣令，真是好...好大的膽子！”

“嘿嘿，那道術長生之法，也是咱老百姓能學的嗎？”

大衍王朝嚴禁民間修行道術，只有朝廷冊封承認的道觀寺廟的內門真傳才可以修行，否則一律按妖人論之，抓住后立即處死。

擅自修行，且傳授于他人者，凌遲，夷三族。

趙羽記得，五年前，縣中有個江湖人，曾偷摸上真靈觀，想偷學道術秘籍，結果失手被長老擒住，交給縣里，也是當日就問斬，未曾等到秋后。

此刻，趙羽面上平靜，心中已經翻起浪濤。

他重生之后，畢竟常在道觀中走動，偶然間也聽觀內的弟子們提起過：這方世界，武功和道術是相互獨立的兩個修行體系，走到高處，都能登臨超凡，長生久視。

照真靈觀的理念，世間如苦海，想要超脫到達彼岸，就需修性與命。

命即肉身，練武能鍛煉肉身；性即神魂，修道術能強大神魂。

而觀中之所以更推崇道術一路，似是因為...修道術更易長生。而這其中奧秘，就不是趙羽一個雜役弟子所能知曉的了。

而這囚犯，顯然是身懷非凡道術的，那可是長生秘訣！

趙羽目光移動，細細估計了家中小宅與菜市口的距離，嗯，約莫三百米，拼盡全力試一把，應該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