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縣有處荒山。

此山不知何故，近幾月霧氣繚繞。

附近有村野傳言，霧氣中有噬人的妖怪。

崔昭若是知曉，應當會覺得傳言還是保守了。

他身旁這老道，遠比妖怪恐怖。

順著他的視線往前，可以看見一個閉目養神的道人，一頭鶴發，衣衫襤褸，身上布滿傷勢，腰間則系了三枚顱骨。

這三枚顱骨仿佛是活物一般，時不時地在扭動著頭顱，朝外散發著陣陣陰冷的氣息。

道人腿邊還有一摞白骨——凡是他抓來的人，被吸干血肉后就都成這樣了。

崔昭是個例外。

他不是被抓來的。

……

此時此刻，崔昭正盤腿坐在地面上，雙目緊閉，脊背筆挺，靜心吐納。

他在修煉。

良久。

一聲細微的轟鳴從崔昭的體內傳出，

這方天地的一縷靈氣被他引動，鉆入身體。

下一瞬，些許穢物與雜質從他體內分泌而出。

這番異變驚動了洞口的道人。

他偏頭望向崔昭，道：

“耗費三月有余，你總歸是踏入修行之路了，老夫修道百年，還從未見過有誰資質比你還差！”

聽聞此言，崔昭嘴角微抽。

對于眼前這道人，他只知曉此人自稱云蒼老祖，實力強橫，隨便一根手指頭都足以抹殺他千百次。

三月前，此人驟然降臨這處荒山，毀壞了洞府大門，驚醒了沉眠中的崔昭。

這會兒，云蒼老祖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袖，沿著洞府四壁走了一圈，他邊走邊往石壁上看去，接著方才的話語繼續：

“不過破境緩慢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此處以前應當有一個高階修士渡劫而亡，導致此地怨氣極重，加之這三月我在這里吸食了不少活人血肉，現在這洞府內只要出現一具尸體，立時怨氣灌入，成為陰尸。”

“你在這種地方感悟靈氣，比外界慢倒也正常。”

崔昭有些詫異，他在這洞府內沉睡了很久，卻從未注意過這洞府的墻壁。

經道人這么一說，他微微凝眸，視線一掃，就發現有一側的墻壁上篆刻了一行細密的被歲月腐蝕后的文字。

只是隔得稍遠，而字跡形微，他看不清楚究竟刻了什么。

另一邊，云蒼老祖繞回至崔昭身前，道：

“你方才已成功引靈氣入體，跨過了每個修士步入仙途的必經之坎。”

“須知這靈氣若不是靠自身魂魄引來的，就會在體內炸開，人也會因此爆體而亡。”

說完此句，云蒼老祖斜眼看向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否疑惑老夫為何要引你入仙途？”

崔昭沉思半晌：“確實疑惑，但聽了老祖方才所言，已經能猜出個大概。”

“哦？”道人來了興趣，“說說看。”

崔昭靜默了片刻，笑了：

“老祖無非是想奪舍我。”

這話一出，洞府內靜了一晌。

俄頃，道人一挑眉頭：

“未曾想你資質雖差，可慧根竟如此出眾。”

“你說得不錯，那日老夫逃命至此，重傷在身，根基被毀。不料機緣巧合下，竟發覺你我二人命數幾乎別無二致，所以生出了奪舍一念。”

“可你未入仙途，奪舍后我一旦借你軀體修煉，靈氣入體便會當場暴斃，是以先助你破境。”

“你應明白自己難逃被奪舍的命運，在此之前，你有什么遺言，不妨說說。”

道人說這話時雙手籠在袖間，目光盯著崔昭，眼神中有一絲感興趣的光芒。

只見青年站在原地，低眉思索了一陣，隨后認真的回應：“善！！”

“老祖你引我踏入仙途，這是恩，是大恩，崔昭無以為報。

“不過區區軀殼罷了，老祖想要，盡管拿去！”

此言既出，道人有些錯愕，有那么一剎那，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隨后他瞇起眼，細細盯了崔昭一陣。

能修到筑基，他不是傻子，事出反常必有妖，此子答應得如此暢快，或許另有所圖？

可他轉念一想，這小子畢竟僅是個煉氣境，甭管他想設什么局，在自己面前，終究是紙糊的。

就算有詐，也不足為懼也。

念及至此，道人驀然拊掌大笑：“也罷，老夫今日就成全你！”

當下，云蒼老祖更不遲疑，引動自己的魂體緩緩出竅，在完全出竅后，直接鉆入崔昭的眉心。

此方世界，奪舍一舉易遭天罰。

但崔昭著實特殊。

他的命數與道人驚人的相似，就算道人將其奪舍了，天道也難以察覺，自然也不會降下天罰。

此外，云蒼老祖能模糊感應到自己的魂體與其軀體格外適配。

適配到他甚至生出一種錯覺——他倆是不是從一個娘胎里生下來的。

此子太適合奪舍，簡直就像上天有意給他送來的！

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想他趙云蒼這一生的修行路走得異常艱難曲折，不是在逃命，就是在逃命的路上，究其過往百年，更是從未得到過什么機緣，今日送上門來的福緣怎會讓其無端溜走？

伴隨著云蒼老祖的魂體入侵，一股冰涼的刺痛感自崔昭眉心襲來。

他額上淌出一層冷汗，咬牙站定。

嗡——

腦海痛感仍在持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不斷轟鳴。

“怪哉，你這識海怎么懸著一面鏡子？”

腦海中響起云蒼老祖訝然的聲音。

崔昭并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將心神投入識海。

沒過多久，他的腦海內再度響起了兩聲震驚的大喊：

“怎么回事？為何你的魂體我一觸碰就被吞噬掉了？！”

“不對勁，不對勁，我在被你吸納？！”

聽到這一連串驚異的聲音，崔昭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略帶譏諷的笑容：

“老祖，直到此刻，你才察覺？”

“什么意思？察覺什么？”道人的聲音莫名有些發顫。

一種未知的恐懼籠上了他的心頭。

崔昭的聲音再次回蕩在識海上空，顯得異常高邈：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不過是百年前我割出去的一縷魂魄，如今魂魄回歸，融入本尊，是理所當然的。”

“一派胡言！！”

識海內驟然響起了云蒼老祖失態的大吼。

世上豈有比這更荒謬的事？

費盡心血修行百年，到頭來竟發現自己只是他人一縷魂魄！

那自己的所有努力豈不全都化為眼前之人的嫁衣？

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崔昭并不著惱，不疾不徐地道：“那我且問你，你的腦中，可有任何關于你父母的印象？”

只這一句話，道人的罵聲戛然而止，他呆了一瞬，神情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不可能！巧合！絕對是巧合！！你就是一個剛剛煉氣的凡人，你怎么可能有如此手段？！豎子，安敢亂我道心！！！”

伴隨著他的怒吼，崔昭的七竅猛然鼓出一大團透明的魂體。

是云蒼老祖，他在嘗試出來。

崔昭的識海古怪得令他心頭泛寒，他非但不能將其占據，反而被其不斷吞噬吸納。

但他好歹身為一個筑基修士，有的是手段反轉這一切！

甫一鉆出兩條魂體手臂，他就掐了一個法決，竟使得別于其軀體腰間的三塊顱骨齊齊顫動起來，騰至空中，空洞的眼眶中閃爍出了森綠色的火焰，照得整間洞府如同地府，一股陰寒之意從其上凝聚成箭，幾欲射出。

“滾回去！”

就在其即將射出的一剎那，崔昭面無表情地厲喝道。

霎時，那三塊顱骨眼中火焰熄滅，像失去了重力般落回了地面。

“不可能！！我的法寶為何聽從你的命令？！”

云蒼老祖察覺這一幕，目眥欲裂，魂體搖曳，憤怒與驚恐交替占領他的內心。

“也許它們認為我才是主人呢？”

崔昭淡淡反問，而后識海中神念一卷，云蒼老祖欲離體遁走的魂體仿佛被黑洞拉扯著，拽回他的識海中。

一聲撒手人寰的慘叫后。

這片識海重歸平靜。

云蒼老祖，一介筑基，被崔昭的魂體給吞噬吸納了。

或者說，他回歸了本尊。

感受到魂體被填補的滋潤感，崔昭滿意地笑了笑，隨后走上前去對云蒼老祖的身體一陣摸索，找出一枚玉簡。

“這東西……”崔昭回憶了一番，發現最近三月云蒼老祖有幾次拿著這玉簡低聲耳語些什么。

“莫非是修士間的傳音玉簡？”

他暗自猜測，不動神色地將其收進袖口。

隨后，他伸手向前做虛掐狀，同時心念微動。

一面做工細致的青銅鏡出現在其手心，鏡面里浮現出數萬顆璀璨星辰。

每一顆星辰皆是一個分身。

實力越強，星辰便愈發耀眼。

他沉眠之前，憑借此鏡，創造了十萬分身，在他沉睡期間，所有分身都被青銅鏡相繼投放至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

“這么多年過去了，是時候挨個回收你們的修行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