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的山頂，籠著一片灰蒙蒙的細雨。

開了半個小時的車，澤輝才終于將項長生帶到了山頂。

這里，是靖海烈士陵。

陵園里，不是蒼翠的松柏，而是大片大片的木棉，如今花開正好，透過霧蒙蒙的雨幕，紅得似火，熱烈而真摯。

澤輝下了車，撐開黑色的大傘，從后備箱里拿出一盆潔白的茉莉。

臉頰上獨屬于鮫人的靛色鱗片，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我們到了。”打開副駕車門后，澤輝將小小的少年護在干燥的傘下，把茉莉地給了他，“去看看她吧。”

陵園里，白色石碑密密麻麻地排布著。

每一塊石碑上，都有著一個被描了金的名字。

兩人一路沉默著，走到了兩方白色的碑前。看著碑上描金的字體，項長生再也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來。

一雙明亮而干凈的眼睛浸滿了水汽，少年人的傲骨，似乎在此刻被盡數擊碎。

“鑄城烈士項承志之墓，享年四十六歲。”

這是他的外爺。

“御侮烈士項雨桐之墓，享年二十八歲。”

這是他的母親。

澤輝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一時無言。

不知何時，雨停了。

視線看向遠處，仍是霧蒙蒙的，卻能依稀看清，山腳下幾乎淪為了廢墟的城市。

數十年前，師正國在某座樹樁形狀的海島上，發現了一種新能源。

那是一種被師正人命名為“血油”的猩紅色液體，就像是……這座海島的鮮血。根據調查顯示，血油能釋放出遠超石油的能量，燃燒后也只會留下少量黑色廢液。

能源被大量開采，并迅速投入了使用。

隨著血油的大規模使用，留下的廢液越來越多。而如何便宜快捷地處理廢液，成了個嚴肅的問題。

因此，師正首相決定，將廢液全部排海處理。

那一年，史稱污海元年。

此后，海洋變黑，沿海居民怪病纏身，海洋生物也發生了突變，成了暴躁可怖的怪物，頻繁襲擊沿海城市。

污海十五年，瓊陽政府做出決策。

全面封閉沿海城市，居民有序向內地遷徙。

與此同時，海上長城正式動工，沿瓊陽海洋邊界線，修筑高出海平面五十米的城墻，并沿岸設置七個巨型反滲透濾水器。

從南到北，分別名為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

他們是北斗七星，也是將瓊陽百姓，默默守護了上千年的星君。

史稱，筑城時代。

計劃剛一開始，瓊陽便收到了從海中傳來的信息。

那是神話中才會存在的鮫人族。

因為海洋環境不斷惡化，鮫人族瀕臨滅絕。

鮫人族的首領——也就是澤輝——向陸地發來請求：鮫人一族愿作為二等公民，協助人類，建筑并守護海上長城。

唯一的請求，只是海上長城內，一片能夠生存的水域。

當時的澤輝仍是少年模樣，卻沒有半點意氣風發。他的父親，也是鮫人族的前任首領在骯臟的海水中身染重病，連尸首都變得糜爛。

鮫人族的百姓也即將消亡殆盡。

于是，為了守護鮫人族的希望，向來高傲的王低下頭顱，甘愿作為二等公民，獻上最大的誠意，只為了給子民們博取一線生機。

后來，瓊陽同意了，并承諾在海上長城建成后，鮫人能與人類平等共存。

不是二等公民。

是公民。

災難當前，自然要同舟共濟，戮力同心。

而世界各國，卻因水資源的緊缺，開始了漫長的戰爭與掠奪。

海上長城剛一落成，號稱世界燈塔的費離國，便急不可耐地通過世界安全聯合部，向瓊陽提出倡議：“秉持著同舟共濟的精神，瓊陽有能力，也有義務向世界各國，無償提供潔凈水資源，并提供相關核心技術，協助各國建設海上長城，共同保障保障水源安全。”

很明顯，這不是倡議，而是赤裸裸的搶劫。

只是嘴皮子輕輕一碰，就想要瓜分先輩們用鮮血換來的成果。

他們絕不允許！

于是，幾乎沒有什么分歧，瓊陽便回絕了這份所謂的倡議。

結果便是，世界安全聯合部強烈譴責，并聯合十余個國家，打算依靠武力，保障自身特權。

為期十二年的御侮時代，自此拉開序幕。

而在筑城時代和御侮時代里犧牲的烈士，便全都安葬在這一方廣闊的陵園之中……

見少年似乎終于哭夠了，澤輝才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小紙條。

像是從什么地方撕下來的邊角。

紙條上，只有很簡單的八個大字：“媽媽愛你，好好活著。”

沒有署名。

信件字跡娟秀，卻力透紙背，在背面明顯凸起，似乎留下這幾個字，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這是雨桐——你的母親——留給你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接過紙條，護在懷里，眼眶濕紅，“媽媽她……還給我留了什么嗎？”

見項長生這副模樣，澤輝在心中嘆了口氣，拿出了一個信封。

信封里，躺著一張貼滿了膠布的信紙，很明顯，信紙曾被人狠心撕碎，又不知被誰細心地拼接……

“這是她留下的第一封遺書……”澤輝的拳頭緊緊握住，咬著牙，克制著即將落下的淚水，卻掩飾不住通紅的眼眶，“她寫完后，就把這封信撕掉了，又不知道從哪里撕下來一張紙條，留下了你手里那封，只有八個字的遺書……”

作為將軍，澤輝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

他那兒能不知道，項雨桐是怕給孩子留下太多念想。

于是，千言萬語，只凝做了一句“媽媽愛你，好好活著”。

可是……這份沉重的愛意，不該被埋藏在冰冷的戰火之下。

信紙被項長生顫著手展開。

……

兒啊，對不起。

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我留不住你父親，給不了你一個完整的家，也不能陪你一起長大，不能盡到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

對不起。

可是，為了你將來不用再經歷戰爭，媽媽不能不走上戰場。

你會原諒媽媽的，對嗎？

在媽媽小時候，你的外爺和媽媽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混沌，像是還未破開的蛋殼。

這片混沌中，沉睡著一位名為盤古的巨人。

一天，盤古被細細密密的哭聲吵醒。他一睜眼，便看見了滿天的光點，像是五彩斑斕的銀河。

光點說，他們是靈魂。

他們無法破開混沌，也因此無法降生。

盤古心生憐憫，手持巨斧，用盡全力地揮砍，終于將混沌砍出了一道裂隙。

裂隙愈合前，他閃身沖了進去。

手舉蒼天，腳踩大地。

混沌終于被撕開，萬物也終于降生。

后來，你的外爺參加了筑城計劃。

他真的成了盤古，撕開了污濁的海洋。

他曾答應我，要帶我去看藍色的大海。

他真的做到了。

現在，媽媽要去保護這片海洋。

等以后太平了，長生多替媽媽去看看大海，好嗎？

……

一陣風吹過，雨霧終于散盡。

山腳下，城市的廢墟中，人們正如火如荼地重建家園，機器的轟鳴，是人們熱情的高歌。

遠處的海洋如同一塊干凈的藍寶石，在陽光下閃爍著粼粼波光。海風輕輕拂過，帶來咸澀潮濕的水汽。

而如今，鮫人族便生存在那里，重建著燦爛的海底文明。

再遠些，是一條黑色的細線，綿延至視線的盡頭。

那便是海上長城。

“澤輝將軍。”少年的聲音很輕，像是微涼的春風，卻帶著翠竹般的堅韌，“我想加入海上長城防衛部。”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脊椎挺得筆直。

那份被打碎的傲骨，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愈合，重塑。

陽光沖破云層，灑在木棉花上。

鮮紅，熾熱。

仿若烈士們滾燙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