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

回過神來，天色已晚。

聽著楚平與項長生拌嘴，望著逐漸隱沒在海平面上的海上長城，澤輝再次晃了神。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夜里，沐浴著同樣皎潔的月色。

那天，結束了所有的工作后，澤輝如往常一般，來到了長城上的角落里，什么也不做，在依舊熱烈的施工聲中，靜靜地眺望著海面。

“爸，要是你還在就好了……”

晚風微涼，將他脆弱的呢喃，吹散在無邊夜色中。

“我真的……做對了嗎？”

或許是風兒將眼睛吹得干澀，澤輝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父親臨終前，曾讓他好好照顧弟弟，讓他一定要護好僅剩的族人。可是……他好像搞砸了，全都搞砸了……

澤光走了。

那個日日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哥哥的澤光，不要他了。

他說，澤輝就是個沒骨氣的叛徒，甘愿去給人類當狗。

他說，他再也沒有哥哥了……

要是老爸還在就好了……

淚水終于蓄滿了眼眶，卻隨著一聲嘆息，被更深地埋進了眼底，最終化作了一個慘淡而苦澀的笑顏。

“來一根嗎？”不知何時，一個男人走到了澤輝身邊，遞來了一根香煙。

“謝謝。”

煙絲被搖曳的火光點亮，隨著吸氣的動作，發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不慎誤入人間的兩點火星，以微不足道的力量，抗衡無邊的黑暗。

煙霧侵入口腔，滑入肺腑，是那樣的辛辣，把從未抽過煙的澤輝嗆得直咳嗽。

不知是不是這味道太過刺激，淚花從澤輝的眼角溢出，又止不住地落下，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地天青色的珍珠。

終于，他蹲了下來，抱著頭，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而男人則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眼淚終于見了底，止住了哭泣。澤輝蹲在地上，眼眶通紅，雙手抱著膝蓋，呆呆地望著遠方，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煙葉帶來的灼燒感已然褪去，只有嘴里，殘留著香煙特有的苦澀。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繚繞的煙霧，模糊了面容，“小兄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說著，男人掏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約莫十來歲的樣子，笑容是那樣單純可愛。

“她是我的女兒，雨桐。”說話時，男人的嘴角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臉上也露出了溫柔的神色，“我曾和她說過，一個名為‘盤古開天辟地’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間沉睡著一位名為盤古的大神。

祂憐憫萬千魂靈無法在混沌中降生，于是手持利斧，將無邊無際的混沌劈開。隨后祂腳踏大地，手舉蒼天，開辟了荒蕪的世界。

我和雨桐說，我會像盤古劈開混沌一樣，劈開污濁，帶她去看蔚藍的海洋……

可是……我估計要食言了。

在故事的最后，盤古筋疲力竭，倒下了。

他的身軀化作山巒，血液化作江河，雙眼化作日月，雖然仍舊庇護著萬千生靈，卻再也無法與他們相見。

你也知道，海水對我們的身體傷害很大……

我怕是撐不到回家那天了。

我也總在想，我到底做對了嗎？我是不是應該自私一點，陪著她長大，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而不是一個英雄……

可是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在一片安全的土地上長大。

小兄弟，命數無常啊！

我們都是在茫茫雪原上尋找出路的人。

但這片雪原實在是太大了，不論看向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的潔白。既然如此，我們能做的，就是在認定一個方向后，堅定地走下去，無論是坦途還是艱險，都只能接受。

或許會撞了南墻。

又或許會是柳暗花明。

誰知道呢？

命數總無常，世事難兩全啊……

……

故事說完，男人手中的香煙已經快要燃盡，但他卻像感受不到似的，任由那點逐漸黯淡的火星，將指節灼燒。

不知是不是因為疼痛的緣故，他的眼眶似乎有些紅。

“你就是那位鮫人族的首領吧……”男人的目光似乎隨著吹向陸地的風，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的族人托我給你帶句話。”

說著，男人隨意地靠在了背后的石堆上，仰望著頭頂依舊璀璨的星空。

“他們說，錯不在你，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繼續大踏步著向前走吧，在未來，終究會有重逢的機會。”

月的清輝終于有了溫度，一抹明亮的笑顏終于在澤輝的臉上綻放，看著身側那位仰望星空的男人，澤輝伸出了手：“謝謝你……交個朋友吧，可以嗎？”

男人的目光從星空之上落了回來，卻仍沾染著星河般璀璨的光亮與希望。

“好啊，我叫項承志，以后還請多多關照了！”

天空之上，明月高懸，本應高處不勝寒，卻有群星在他身旁環繞，不再孤身一人。

他們終將共同面對這如同茫茫雪原般的漫漫長夜。

……

“我們就快到了。”

船上沉寂的氛圍終于被楚平開口打破。

少年指向了不遠處的一方小島。

只見那島嶼之上霧氣繚繞，周圍的海水卻是一片湛藍，似乎是有一座隱形的長城，將污濁的海水統統排斥在外。

“瞧，那就是我師父設下的陣法！”

說到師父，楚平驕傲得昂起了腦袋，像是在說，“瞧！我師父是不是特別厲害！”

畢竟他在蓬萊里排名最小，是最受寵的小師弟。

似乎一回到這里，楚平就完全放松下來，卸下了所有堅硬的外殼，不再是那個所向披靡，殺伐果敢的神仙，變回了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少年。

船上，楚平仍在絮絮叨叨地介紹著蓬萊。

“我師父可是應愿禳災神君，李知玄！”說話時，楚平的眼睛亮閃閃的，折射著天空中清澈的陽光，“他可是絕地天通時，自愿放棄天神地位，留在人間，守護蒼生的大英雄！”

當年，眾神無不擠破了頭，想要遠離人間。

只有他的師父，李知玄站了出來。

他說，守護人間是生而為神的責任與命運。

他愿代替眾神，留在人間。

他要守護萬家燈火，不讓笑容在黑夜中長眠。

眾人靜靜地聽著楚平的講述，然而誰都沒有注意到，周遭的霧氣似乎越來越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