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昏暗的攝影館內，墻壁斑駁，頂置老風扇正努力的燃燒余熱，搖搖欲墜，路燈透過破洞的窗簾，灑下幾束微光，照亮些許塵埃。

風扇正下方，碩大的書桌邊，一個少年坐在搖椅上，悠哉的晃著，臉上棱角分明，他手里拿著一本《壯年維特的煩惱》，似乎在認真看書。

但室內這么暗，暗到昏黃的路燈都可以透進光線，怎么能看得清？

韓修并不在意，看書就是為了消磨時間，誰說看書就一定是閱讀了，不能就字面意思，盯著書看嗎？

這時，門簾響起了密集的碰撞聲，大門并沒有被打開過，也沒有人進入。

寂靜的室內，突兀響起了水滴掉落的聲音，就像有好多沒有關好的水龍頭。

“嘀嗒，嘀嗒...”

韓修把書合上，他知道，有客人來了。

“請坐?！彼麤]有抬頭，伸手指向前方的座椅。

那個位置，在本就空間逼仄的室內，強行擠出一小塊空地，掛上暗紅色的幕布，正中央有一把小椅子，而相機就位于書桌的前方，還是個雜牌傻瓜相機。

這就是照相館內，有關攝影的所有器材，甚至連一盞攝影燈都沒有。

鬼知道這是什么照相館。

“嘀嗒”的聲音，開始向著椅子的方向移動。

韓修起身，搓搓手，繞了半圈，握住書桌的邊沿，用力將“桌面”翻了起來，正好搭在搖椅上。

原來，那并不是桌面，而是一本影集的封皮，打開后，影集有兩扇門的大小，幾乎貼到墻壁。

這使得小照相館內，更擁擠了。

“挑一個吧！”韓修指著影集上密密麻麻的5寸照片，無一例外，都是風景照，而且拍攝角度很奇怪，像是無人機的俯視角。

燈光昏暗，在韓修站立的位置，都幾乎看不清照片，但是座椅上的客人，好似根本不受光線影響，認真挑選起來。

那是一位少女，長發緊貼，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的位置，身著淡黃色長裙，裙擺蕩在腳踝上，沒有穿鞋。

本應該讓人眼前一亮的打扮，但若是外人能看到，只怕是會嚇尿褲子。

因為那女孩的眼眶內，并沒有眼睛，只是黑色的空洞。

她渾身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里被撈出來一樣，還有很多細碎的水珠，從頭發和裙子里滴出，不斷掉落在地面上。

“嘀嗒，嘀嗒?！?

詭異的是，水滴掉下便消失，地上沒有任何水跡。

女孩挑選了半天，指向一個方位。

由于過于密集，那個方向起碼有五張照片，但韓修很是篤定，手指放在一張山頂日出的照片上。

“確定嗎？”韓修再次與她確認。

在常人的視角里，那里空無一物，但韓修看的真切，雖然少女身上詭異，他似乎根本不怕，神色平靜。

女孩點點頭，像是做好了什么重大決定。

韓修把照片抽出，又費力的把影集合上，房間里終于又有了桌子，他走到相機前，把后蓋打開，里面并沒有膠卷底托，只是一個平面，剛剛好可以把照片放進去。

正常的老式相機，是通過膠卷來感應光照成像的，再去暗室洗出照片，韓修這照相館，沒有膠卷，連暗室都沒有，或者說，整個房間都是暗室。

他把照片裝好，重新坐回躺椅，輕聲道：“說說吧，為什么會留在這里。”

“嘀嗒”聲中，客人第一次開口了：“我...恨?！?

那是一個怎樣的聲音啊，沙啞到幾乎聽不清，就像粉筆在黑板上打滑。

韓修皺眉，這回的客人，嗓子不太行，他眼睛見慣了，耳朵還是肉體凡胎。

“恨誰？”他很有專業素養。

“恨...自己?！?

韓修沒有打斷她，點頭示意繼續。

“恨自己..不敢活下去?！?

“我是在城里KTV陪酒的，你明白的，摸摸唱那種?！?

韓修撇撇嘴，這個東西他真不明白，沒接觸過。

“這種工作，肯定是要瞞著家人的，畢竟嘛，家人的臉面，比掙錢度日更重要?！?

“客人們，表面上唱著歌，手卻在我身上亂摸，我不舒服，他們滿身煙味，但是摸夠了，他們就會喝酒，這么容易賺的錢，誰不想要呢？”

女孩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在“嘀嗒”的滴水聲中，慢慢訴說著，沒有停頓。

“畢竟我真的需要錢啊，起早貪黑，白天打零工，晚上去KTV陪酒，錢基本都打給了家里。”

“家里有個弟弟，要在村子里蓋房結婚，他從小身子弱做不了工，父母也年老干不動活，我這個當姐姐的，一定要幫他一把對不對？”

“但是那天，我進入包房，發現客人里，有我弟弟?！?

她聲音平靜，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他震驚的看著我，雖然自己的手還在別人衣服里，他看我的眼神里卻全是厭惡?！?

“他問我，怎么可以干這一行，他的臉，父母的臉，往哪里放？”

“我流著淚問他，你覺得蓋房結婚的錢是哪來的？他不說話，惡狠狠的擠開我走了，回頭喊我真臟?！?

“我冷笑著，坐回座位，繼續干我的本職工作，摸吧，多喝幾杯酒，我也要喝，醉了，就不覺得臟了。”

女孩的聲音哽咽起來，斷斷續續，本就沙啞的嗓音，更難聽清了。

“不久之后母親打來電話，她咆哮著罵我沒臉沒皮，怎么敢干這種臟活，村子里都知道了！我說難道摸人的不臟嗎？你不問問兒子，他是怎么碰到我的嗎？”

講到這里，女孩笑了，冷冷得笑，停頓了很久，韓修攥緊拳頭，沒有打斷她。

“母親不回答，她只罵我是雞，惡心，丟人，臟?！?

“我說好，我臟，我去把自己洗干凈?！?

“我走到江邊，借著酒意，沒有猶豫，跳了下去?！?

“然后一個光點指引我，來到了這里?！?

韓修長嘆一聲，臉上青筋暴起，哪怕這類的故事他見多了，但每次聽到，都還是喘不過氣。

“抱歉先生，好像影響到你了。”

韓修搖頭，起身走近女孩，看著她空洞的眼眶，問道：“你還沒說，為什么恨自己不敢活？”

女孩沒有表情，輕聲道：“不知道，我確實也覺得自己臟，總不能...恨別人?！?

她如果真的恨別人，就來不到這里了。

韓修又搖頭：“憑本事賺的錢，何臟之有？你最大的問題，就是那天不該喝那么多酒，我想如果不是喝醉的話，你不會是這個結局。”

女孩思考了半天，點頭道：“可能吧?！?

“認真工作養家，不寒磣，哪有那么多站著就能把錢賺了的工作啊？那些一邊啃著老，一邊受著你的救濟，還翻臉不認人的，才是真的臟，人臟了不可怕，心臟了的話...”

韓修嗤笑一聲：“反正他們來不了這里?！?

女孩也笑起來：“謝謝您。”

“下輩子，賺錢給自己花?！表n修輕聲道。

女孩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用力點頭道：“好！”

這時，她的掌心，閃出一抹綠光，她抬起手，上面突然出現了一節五號電池，散發著幽光。

韓修沒有意外，取走電池，回身裝進相機里，瞇起一只眼看向取景器，食指按在快門上，問道：“準備好了嗎？”

“先生，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迸⑼蝗痪o張起來。

“你說?！?

女孩指了指相機：“真的可以到那個世界嗎？”

韓修清楚，她指的是那張照片。

“嗯！我保證?！表n修鄭重點頭，按下快門。

“咔嚓！”綠色強光閃過，女孩的身影不見了，滴水聲也一同消失，只在椅子上，留下一枚銀色硬幣。

韓修打開電池倉，扔掉干癟報廢的電池，長吁一口氣，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天上，有兩輪月亮。

“當然是真的！”韓修自言自語。

“我，就是這樣來到這個世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