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市，深夜。

客廳中光線昏暗，宋維窩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對著電視屏幕。

緊挨餐桌的那面白墻上方，掛著一面卡通圖案的時鐘，秒針在不知疲倦地轉動。

宋維瞥了一眼，11點40。

理智告訴自己，明天上午有場面試，六點半就要起床，這會兒該上床睡覺，但身體根本不受指揮。

明明很疲倦，卻抗拒睡眠。

“抗拒的大概不是睡眠，而是新的一天吧。”

宋維自嘲地笑了笑，給睡覺設了個底限：“再看20分鐘，12點準時上床。”

于是，又拿起遙控器，切換電視畫面。

不知從哪一年起，市面上的電視與小時候不一樣了。就說眼前這某米電視，實際上就是各種app的載體。

想看電視劇、看電影？

不好意思，得開會員，而且與手機上的不同步。

他在電視里下載了一些直播軟件，平日最喜歡看的是某魚。

換了幾個直播間，有英雄聯盟比賽回放，有90年代tvb電視劇，有臉部P到變型的女主播在打擦邊球......

換了一大圈，55寸的電視屏幕上，好像只顯示著兩個大字。

無聊。

看看墻上的表，還有10分鐘，宋維拿起茶幾上的十渠和打火機，想去陽臺來一根。路過廚房時停住腳步，想了想，順手從冰箱取了一罐某山啤酒。

這幾天大降溫，在屋內有空調感覺還好，一到陽臺，立刻迎來一股冷風。

宋維很享受這股冷意，能使混沌的大腦清醒一些，灌下一大口啤酒后，這種感覺更甚。

陽臺外面，矗立著數棟高層居民樓，只有幾家亮著燈，33層的樓頂還有個紅點，一閃一閃。

透過居民樓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主干道。哪怕是這么晚了，依舊一輛接著一輛汽車閃過，隱隱傳來引擎的聲音。

宋維背靠欄桿，大口抽著香煙，在夜色的籠罩下，肩頭的壓力沉甸甸的。

面前這個套內面積不足60平米的小房子，光是首付，就耗干了自己工作八年的積蓄，還有母親半輩子攢下的40萬。

到了這個月，還剩下28年零3個月的月供，每月要還7430.17元。

禍不單行，今年的就業大環境極差。

在八月份領過半年獎金后，受不了上司的pua，果斷裸辭，到了現在卻沒有找到工作，盡管已經投了上百份簡歷。

至于老婆？女友？

呵呵，相親數十次，每次一腔熱血，換來的都是冷屁股。

最牽掛的是母親的身體。

這幾年來，拿口罩當借口，沒有回過老家。本打算今年回去看看，但現在這個情況，怎么有臉回去？以無業游民的身份回去嗎......

手指處的灼熱感驚醒宋維。

剛才想得太過專注，連煙燃盡都沒察覺到。

本能地抽回胳膊，正好將一旁的啤酒打翻，冰涼的液體將睡衣打濕，順著扣子縫隙流到肚皮上，冰冷刺骨。

宋維有種想怒吼的沖動。

忍了又忍，終于放下，最后只能灰溜溜回臥房換衣服。

洗手臺上的水龍頭打開，水柱激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

宋維一遍一遍洗著臉，臉部被搓得有些發紅。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別人都是三十而立，為何自己到了三十歲，卻一事無成？

是沒有抓住機會嗎？

閉上眼睛，這些年過往的片段，依次在腦海中浮現。

如果時光倒退幾年，回到公司擴張的階段，多花點心思，混個管理層，會不會好一點？

如果再倒退幾年，回到大學時期，少玩會兒游戲，努力考個研，進個大廠，會不會好一點？

如果再倒退幾年，回到高中生涯，學習努力一些，考個985，會不會也能好一點？

只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

宋維將水龍頭關掉，呆呆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洗手池中的積水在慢慢流入下水道，生成一小圈漩渦，發出陣陣回音。

宋維順著聲響望過去，思維突然有些發散。

如果，時光再往前倒退，還能在什么時候改變呢？

眼前的漩渦仿佛深淵，宋維一眨不眨凝視著，似乎想要看到深淵的盡頭。

他有種錯覺，靈魂好似從肉體中剝離出來，乘著時光機，順著時光隧道，朝著反方向前進，那些記憶碎片支離破碎，組合成沿途的風光......

...

...

宋維感覺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好不容易醒來，卻發現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排水槽前，面前的水龍頭在嘩啦啦流水。

順手將水龍頭擰上，環顧四周。

右邊是貼著白瓷磚的小便池，很長。身后是一排蹲便池，一眼看去數量不少，被木板隔開，但是沒有門。最里面的墻上，有處兩扇玻璃的小窗，陽光透過窗子曬進來，并不刺眼，大概是下午4點多的樣子。

看樣子，這里是男廁所。

“宋維，宋維...你在里面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從門口掛著的半截門簾看出去，是兩條土氣的褲腿，腳上穿著白色運動鞋。

“嗯...沒事。”

宋維清了清嗓子，下意識地回應，掀開門簾走出來，首先被眼前的一排排教室吸引。

一陣熟悉感油然而起。

女生又開口：“張老師還以為你不舒服，咱們快回教室吧。”

老師？教室？

宋維有些迷茫，這才有時間打量對方。

這女生和自己一樣，都是白襯衫藍褲子。頭頂梳著蘑菇頭，臉型微胖，戴一個黑框眼鏡。

“哦，好的好的。”

宋維覺得此女面熟，又叫不出名字，只好默默跟在后面。

順著走廊朝另一頭走，路過了兩間教室，都在講課。其中一個老師時不時蹦出幾個英文單詞，看來是英語課。

兩間教室的門口，都高高掛著一張鐵牌，分別是“一（15）班”和“一（16）班”。

蘑菇頭女生在17班的門口停住，宋維跟著她進去，一張張青澀的面孔看過來。

講臺上的是個年輕女老師，正在講著什么“亞熱帶季風氣候”，在兩人進來后，只是頓了頓，繼續講課。

蘑菇頭女生的位置就在中間第一排，很快落座，剩下宋維一個人傻傻站在門口。

一時間，他有些緊張，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面走。一邊走著，一邊打量座位布局，終于發現倒數第三排有個空位。

宋維一屁股坐上去，見四下沒有異常，這才安心。

“對流層是大氣圈的最底層，集中了幾乎全部的水汽......”

講臺上的女老師聲情并茂，宋維像其他學生一樣，目不轉睛盯著，心思卻飛到了九霄之外。

這熟悉的教學樓，熟悉的教室，熟悉的面孔......

我重生了？

為了驗證想法，他悄悄翻開地理書上的扉頁，上面清晰寫著“一17班宋維”。

宋維只覺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有種做夢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真實感又愈發強烈，最后甚至使勁掐了掐手背。

真疼。

宋維偷偷打量教室。

黑板的最左側，豎排列著一堆學科。

語文、數學、體育、物理、生物、化學、地理、自習。

大概是今天的課程表。

再看座位分布，是熟悉的242結構，兩側皆由兩張課桌并著，中間則是四張課桌，留下了兩條過道。

余光撇了眼右手邊的同桌，是個女生。同樣留著蘑菇頭，只是體型很瘦，上課也很認真，隱隱可以聽見小聲的嘟囔，像是對講臺上老師的回應。

下課鈴響了。

女老師沒有拖堂，前腳剛踏出教室門，學生們嘰嘰喳喳起來。

女同桌看樣子是想出去，宋維將椅子向前挪了挪，留出一個狹窄的通道。

看黑板上排列的課表，下午應該還有一節自習課。

宋維沒有動，盡管這是他曾經待過一年的教室，但時隔多年乍一回來，陌生得很。

見沒人注意，他抽出女同桌壓在書下面的小鏡子，自己那張同樣青澀的面孔出現在鏡中，只不過，眼神中有一絲不匹配的滄桑。

自習課上，宋維桌上還是那本地理書，他拿了支筆，裝模作樣地圈圈畫畫，實則在找回十多年前的記憶。

教室的門口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一個紅裙身影，宋維用余光瞥了一眼，想起這是高一的班主任，好像姓蔡。

蔡老師站了幾分鐘，最后不動聲色地走了，直到下課鈴聲響起，教室內又熱鬧起來，同學們紛紛涌出教室。

晚飯時間到了。

經過兩節課的回憶，宋維已經逐漸想起了此時的處境。

這里是實驗中學，是林陽市最好的高中。

只不過，到了下學期，自己就會轉學到縣里，從此再也沒來過這個地方。

晚飯時間，教室里的學生很少，大家吃過飯后，7點還要回來上晚自習。

宋維尚未從重生的震撼中走出來，也不是太餓，索性往桌子上一趴，假裝休息。

吃完飯的同學陸續回來，教室里逐漸嘈雜，紛紛討論著最近的熱點。

“你看沒看東方衛視的【奮斗】？我快煩死那個夏琳了，還是米萊好。”

“晚上回家幫我跑個師門，這個周末就能帶瑞獸了，哈哈。”

“李強，我那張正版【依然范特西】，什么時候還給我！！”

“......”

晚自習開始，蔡老師準時往門口一站，教室這才安靜下來。

兩節自習課連上課間，足足有兩個小時。宋維依舊拿著課本發呆，中途換了一本《生物》。

兩個小時，腦海中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被陸續勾了出來。

當年，自己的成績很好，在17班一直名列前茅。

轉折點是高一下學期，有個成績一般的女生常來問數學題，兩人越走越近，自己心頭一時悸動，影響了學習。

就在上一世的這個時間點，剛剛進行完月考。自己考得很差勁，而那個女生，則首次考進全班前十。

成績下滑本就難受，更重要的是，月考過后，那個女生逐漸疏遠，反而跟班里另一個男生打得火熱。

自己的心在滴血，于是向母親提出個要求。

轉學。

“我要離開實驗中學，我要讓你找不到我，我要讓你后悔......”

這是他當年的想法，天真且幼稚，但誰都攔不住。

“不過，那個女生叫什么名字來著？”

宋維咬著筆頭沉思。

時隔十六年，回到起點，卻死活想不起那個魂牽夢縈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