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沒有窗戶，狹小簡陋的臥室中。

用了不知道多少年，表面像是斑禿一樣不平整的書桌前。

老式煤氣燈昏黃的光線下，一只羽毛筆斷斷續續地在廉價的筆記本上寫下凌亂的語句。

“詞語與詞語開始解構，兩個單詞交融在一起。文字與文字之間的間隔變得模糊，上一個單詞中的字母游動到下一個單詞中，下一個單詞的字母則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人們的交談在我耳中逐漸喪失意義，如同偏僻的方言或者外語。”

“我知道，我的語言和文字功能開始崩解。”

“今天是第十三天。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經到了終末。”

伯納特寫到這里，情緒有些失控，羽毛筆順著字母的筆畫長長拉出一條黑線，將紙張劃破。

喘息。

深呼吸。

深呼吸。

想要毀滅！想要將筆折斷！

停下！

停下！

這支筆要7便士！

伯納特通紅著眼睛，氣息粗壯得仿佛一頭憤怒的公牛，渾身散發出腥臭的惡心氣味。

他感到氣血涌上腦袋，思維一片空白，只想要撕碎、毀滅一切事物。

平靜！

深呼吸！

按照醫生說的，那個醫生叫什么名字來著？

該死的，他叫什么名字？

深呼吸！

深呼吸！

伯納特用僅剩的一點意志力將自己甩到床上，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感受自己的心跳上。

一下、兩下、三下……二百七十三、二百七十四……

隨著時間流逝，伯納特專注地數著自己的心跳，眼白充溢的血絲逐漸淡化，心跳也從之前的每分鐘一百五六十，降低到每分鐘八十。

伯納特的理智終于重新占領了主導地位。

他的思維連貫起來，想起了自己最近的遭遇。

圖書館。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自己去應聘了那個該死的圖書館管理員的職位。

憤怒、躁動的情緒又升了起來。

深呼吸！深呼吸！

一下、兩下……

伯納特艱難地將情緒控制住，以最平靜的，第三者的視角去回憶梳理整個事件。

那是一個陰沉的冬日的早上，索迪達市的天氣一直都是這樣，見不到天日。

伯納特用廉價的風衣裹住自己，然后戴上帽子拿好雨傘向教堂街走去。

顧名思義，教堂街是通往教堂的街道。

整個索迪達也許有五條，十條，或者二十條教堂街？這取決于教堂的數量。

伯納特所在的東區，是貧民聚集區，這里只有一座老舊的教堂。

因為只有一座，所以沒什么名字，大家一說教堂就知道是這里。

伯納特去教堂并不是為了祈禱，準確說，他壓根兒就不信這玩意兒。雖然對外宣稱，他還是虔誠的教徒，神的子民。

扯遠了，回到原題。

教堂是每個索迪達人都必定會去的地方，所以各種招聘廣告也會在教堂附近。

伯納特正是準備前去碰碰運氣，看能撞到什么工作。

他已經連續兩周沒有收入了，再這么下去，哪怕慈悲的蘇菲大嬸同意他拖欠房租，隔壁那個吝嗇的、以次充好、賣的面包像渣滓的小販佩德羅也一定會餓死他的。

哦，我的主，他這樣對你虔誠的子民，你一定要懲罰他。

反正抱著這樣那樣的亂七八糟的想法，伯納特來到了教堂街。

教堂街其實是一條只比“狹小”稍微寬一點的小巷。

這邊的兩側墻壁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在靠近教堂的那端還時常有人在墻根尿尿（大概是因為教堂里沒有廁所的緣故），所以墻壁呈現上黑下黃的顏色。

巷子里充斥著尿騷味和其他味道混合的難聞氣息。

伯納特將其稱為“接近教堂的氣味”。

伯納特屏住呼吸，將注意力從“接近教堂的氣味”上挪開，集中到面前墻壁上的廣告帖子上。

【招募舞臺劇演員十五人，日薪1金鎊15先令。奇形怪狀者優先。有意請來朱比拉劇院面試。】

【劇本創作！一個好故事，能賣3金鎊！有意請來朱比拉劇院，找奧爾德先生。】

【淘金隊伍招募！要求身強體壯，符合要求就來教堂，我就在教堂門口，紅發大高個。】

【重金求子。要求身體健康，相貌端正。符合要求今晚九點以后，到屠宰街后面的鐵門那兒來，敲門三聲三短一長。】

……

越靠近教堂，教堂街的墻壁上就越多廣告，到了教堂附近，幾乎就看不見墻壁本身的顏色了。

伯納特又不去教堂，就順著教堂街的兩側墻壁慢慢看，搜尋自己的目標——一份錢多活兒少，最好不會被輕易開除的工作。

經過漫長的搜尋，一個被其他廣告遮住一半的，陳舊發黃的廣告帖子被伯納特找到。

【市立圖書館，招聘圖書管理員若干，長期有效。工資面談。有意請來市立圖書館后門進來兩步，第一間辦公室。】

伯納特眼前一亮。

這就是他要找的。

伯納特整整帽子，將風衣領子豎起，興高采烈地像個文明人一樣離開了教堂街。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兩周之前，政府就在教會的申訴下，下令清理各條教堂街的衛生問題，包括墻壁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廣告。

現在的教堂街，街道旁的墻壁已經被重新粉刷過，墻角的屎尿也都已經清理干凈。嶄新得仿佛剛剛修建一樣。

所以今天伯納特來教堂街的時候并沒遇到其他找工作的閑漢，大家都是正經去教堂禮拜的。而其他人看到伯納特細細研究光潔墻壁的樣子，還以為是政府的質檢員。

算了，算了。

這和可憐的伯納特都沒什么關系了。

他已經來到了那座老舊的市立圖書館。

市立圖書館建在中心城區，離東區教堂距離不遠，所以伯納特走路就過去了。當然，即使距離遠他也只會選擇走路，搭乘馬車這種事，那是有錢人的專屬。

唔，聽說最近還有什么不需要馬就能跑的馬車，那就更是伯納特所不清楚的了。

話說回來，市立圖書館已經建立一百三十幾年了，老舊的裝修風格，局促擁擠的布局，讓貴族老爺們毫無過來約會的興趣，于是就越發破敗。

至于平民百姓？哦，我的朋友，如果不是教堂會免費教導所有人識字以方便讀經、禮拜神明，這些泥腿子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即使這樣，也還有至少一半的平民認不全字母表。而另一半的民眾，就比如伯納特，他還費盡心思地琢磨著找一份適合混日子的工作呢。

伯納特圍著市立圖書館轉了幾圈，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找到了所謂的“后門”——一扇不知道多久沒人開啟過的甚至長出了青苔的木門。

伯納特想著反正沒有找到其他更像“后門”的地方，那就這里吧，于是用力一拽，嘎吱一聲，木門拉開。

腐臭的氣息涌出，將伯納特沖了個跟頭。

散了散味兒，他捏著鼻子走進了低矮逼仄的走廊里。

走廊上掛著的氣死風燈稍微給陰暗的環境增添了一抹亮色。

走廊靠外第一間辦公室里，當伯納特走進木門的時候，一個枯瘦干癟的老頭抽著鼻子從昏睡中醒過來，已經缺了好幾顆牙的嘴巴咧開笑了起來，“久違了的無信者的臭味，不知道這個能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