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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們會度過此劫,我陪您從頭來過
會昶三年,回紇遭黠嘎斯擊破,國勢衰敗。
中原朝廷借此機會,禁斷回紇牟尼教。
違抗者,殺之,無赦。
·
十一月的大風天,在山道上下車,那感覺好比仰頭鉆進一人高的苞米地,臉被刮得干疼。
靈犀擰著眉頭跳下車架,兩撇小山眉像極了沒傷過人的飛刀。
她是個漢人女,卻穿一身橄欖綠的回紇衣裝,這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跳下車后,信步走向了攔路的劫匪。
劫匪已被制服,歪七扭八躺成一堆。
同行的人見是靈犀,自覺給她讓開條道。
達投崇收起腰刀,走向她道:“靈——”他撓撓臉,改口,“妹妹,你怎么下來了?是不是主——哎我這嘴,是不是阿郎有什么吩咐?”
靈犀一記眼刀丟過去,小聲道:“嘴比腦子快。”她看向地上倒著的人,“阿郎讓我下來看看。這幫什么人?”
達投崇作為身高力壯的回紇少年郎,一條胳膊比靈犀腿還粗,聽她這么說只嘿嘿笑了笑,道:“打劫的,烏合之眾不成氣候。”
“身上沒有功夫?”
“有點拳腳,功夫還行。”
達投崇拿出兩柄搜刮到的小刀,給靈犀展示,“就是家伙什粗制濫造,不是出自什么精密組織。”
靈犀接過看了看,又遞回達投崇。巴掌長的小鐵刀,還豁了,刀柄纏著生牛皮,不能更寒酸。
“他們先前就是埋伏在那?”靈犀看向某處怪石嶙峋的山體,即便入冬灌木死的死禿的禿,仍給劫匪提供了埋伏的便利。
達投崇道:“是,這地方遇襲基本死路一條,成功率極高。”
“可惜搶錯了人。”靈犀說罷朝匪首走去,她抽出腰間匕首,拋起又接住,匕首乖順地從反握變作正握。
她問匪首:“你知道你搶的是誰嗎?”
匪首費力爬起身,用充血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如果是一刻鐘前,他們尚未被制服,那他定不服她,二十不到的小女郎,生得艷似桃李,說起話來倒冷若冰霜。
靈犀一匕首架上他脖子,“說話。”
匪首憋了口氣,道:“不知道。”
在從坡上沖下來之前,他辨別這是一支從長安出發的胡人商隊。他們要搶了這幫人的貨,再搶他們的女人,舒舒服服度過這個冬天,結果...卻挨了一頓好打。一群龜兒子,居然是偽裝成胡商的武人。
雖然這些‘商人’一掌一拳都隱匿了武學出處,但這拳拳到肉的打法不會騙人,這些‘商人’不一定懂得經商,但一定都是精武之人。
“當什么不好,當強盜。”靈犀話音沒什么起伏,架在匪首脖子上的利刃也很穩。
她使的是一把用完整犀角掏出柄、鞘的匕首。
這把匕首很漂亮,鞘身鑲嵌各色寶石,‘精致’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外觀,得用‘慷慨’才貼切。想必在它割破對手皮膚時,滾落的血珠也會像鞘上的紅寶石一樣大方。
匪首知道自己就要交代,竟有幾分釋然,“給爺個痛快!”
靈犀剛要接話。
“且慢!”
喊話的是其中一個匪徒,長了張十幾歲的娃娃臉,看著不過是個少年。他一嗓子喊完又被按在地上,左臉貼著干硬的泥沙,右臉正努力調動皮肉,含糊不清地吐字,“你們是長安逃出來的牟尼師嗎?”
氣氛無需降溫也驟然冷卻。
靈犀不禁提氣皺眉,因為他說對了,他們確實是從長安逃出來的牟尼教眾,假扮胡商瞞過官兵,居然被劫匪識破。
三個月前,中原朝廷大肆禁斷由回紇傳入國境的牟尼教,將牟尼視為邪見,流放其僧尼,焚燒其書畫,期間違抗者死傷無數。這關頭,任何一個身懷武藝,模樣虔誠的回紇人都高度具備魔教嫌疑,靈犀一行唯有扮做胡商,才有驚無險地瞞天過海,逃出長安。
娃娃臉見氣氛不對,生生從地上抬起頭來,半張臉都是石子留下的劃痕,狼狽不堪,“別!別殺我們滅口!我們也是牟尼教的人!我們是從滄州逃出來的俗信者!”
靈犀眉頭緊鎖,與達投崇面面相覷。
達投崇吞口唾沫,“這…”
娃娃臉又怕又喜,“我們真是牟尼教的!”他跪著往前蹭了兩步,眼底閃著光,“你們是長安大云光明寺的人嗎?”
靈犀不答,掃視眾人問:“你們當中,誰有證明身份的令牌?”
讓匕首抵著的匪首默默接過話茬:“我有。”
匪首上半身不動,僵直著脖子從胸前摸出一塊鐵令。
靈犀念出上頭的回紇文,“香主。”
也算個內部成員。
中原牟尼教的根據地在長安,朝廷為主教在長安修建了大云光明寺,而后分別由三位大法師前往滄州、越州、廣州布教。因此京、滄、越、廣這四地受牟尼教影響最深,久而久之,民間為牟尼開設香堂,俗信者會定期在香堂舉行集會,請牟尼僧侶授業解惑,香堂則由香主進行管理。
所以,這匪首原先是個俗信者的頭目。
匪首見靈犀不像僧尼,頂多是個俗信者,便問:“你們是從長安來的?想去滄州?”
靈犀撤開匕首,冷眼看他。
匪首捂住頸側,直起腰來,“連大云光明寺都被封了,主教一連三月下落不明,你們到滄州又能有什么轉機?牟尼教如今是喪家之犬大勢已去,我勸你還是趁早另謀出路。”他笑,“不如學我將沒被收繳的鐵器打成小刀,藏在身上攔路搶劫混口飯吃。”
見靈犀興致缺缺,他又問:“還沒請教,怎么稱呼?”
“靈犀。”
“靈犀?!”
匪首下巴快打到前胸,找不出半點剛才的從容勁。
“是我。”靈犀指向身側,“那是達投崇。”
匪首呆了。這這這,這二位可是正經八百的主教身邊的人,以前八輩子接觸不到,今天就這么讓他在道上給搶了。
娘的!他就說武人扮什么胡商!他剛還說什么了?牟尼教喪家之犬…大勢已去……
匪首心一緊,“主教他——”
靈犀淡然接茬:“就在輿中。”
匪首驚慌失措看向她身后車架,臉比土坷垃還暗淡,心想倒不如在剛才抹脖死了算球。
達投崇在邊上看得來氣,“你,跟我去見主教,把你所知道的有關滄州的變故都說一遍。”
靈犀阻攔道:“主教豈是他能見的,你想偷懶就讓我來盤問。”
“我不是!誰偷——”
達投崇話音未落,輿中響起清潤嗓音。
“靈犀,領他過來。”恰逢風起,這聲音遭冷風卷挾,如同白胎瓷器,分外易碎。
靈犀躊躇應允,眼神示意那前任滄州香主,也就是這現任土匪頭子跟上自己。
匪首心頭狂顫,跟著來到輿前。
輿中人問:“你是滄州永新寺的人?”
“是……”
“別怕。”
“是...”
“永新寺如今怎么樣了?”
聽輿中人的語調緩和,匪首稍稍放松,說道:“回稟主教,永新寺共有僧侶五十余人,俗信者三百余人,三月前漢人被迫還俗,回紇人統統被押解流放。經文、明尊像、寺廟盡數被毀,情況大約與長安無異。”
輿中人道:“永新寺的法師是善容,他人在何處?”
匪首臉色一變,道:“善容長老提前得到風聲,在朝廷派人查封的前夜就帶著財物跑了,否則…否則我也不至于帶他們出來打劫,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輿中人道:“竟有此事。”
匪首用力道:“千真萬確!”
輿中人道:“看來你們如今走投無路,都是我用人失察所致。”
匪首慌亂道:“主..主教您別這么說。”
輿中人只是問:“既然善容走了,你們還愿意跟著我嗎?”
匪首頓住,這擱以前屬于天大的恩賜,但是如今……
“主教,我觸犯多條教令,實在不配跟隨您了。”這話半真半假,總之是為了離開牟尼教保全自己。他說出這話就做好了受罰的準備,但只要能跟‘魔教’撇清關系,受點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你走吧。”輿中人自簾后伸手,遞出一只錢袋,“別再帶著他們鋌而走險。”
匪首一怔,經歷數日流離,邋遢的臉上流露出近乎童真的費解。自那日目睹寺院搬空,他多年建構起的信仰瓦解,腦子比被善容一掃而光的神臺還空。
但眼前這手,僅一只手就讓他恍然如夢,光明世界仿佛觸手可及。
這是只無性別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這手實在太美,如羊脂潤玉透著淡藍脈絡,脈絡淺淡卻有力,令人困惑這當中的血液究竟正流動著,還是由工匠雕刻而成。
靈犀在旁提醒道:“收好,然后帶上你的弟兄離開,把路騰出來。”
匪首雙手接過錢袋。沉甸甸的,夠他們所有人過冬。
“……謝主教大恩!”
車隊重新上路。
車簾伴隨路途顛簸左搖右晃,靈犀坐在一側,默不做聲,是有心事。
沙地健輕咳兩聲,靈犀即刻看向他,“主教。”
即便落難,他仍舊高潔不改,烏發白袍似風塵外物。
只是自大云光明寺被封,舉國捉拿牟尼教徒的那天起,沙地健的身體便每況日下。流亡路上幾十號人指著他,何止操勞,根本是心力交瘁。
沙地健咳得越來越厲害,適才那只令匪首恍惚的手,正賣力掩蓋著一陣陣咳嗽。靈犀急忙打開水壺遞過去,沙地健伸手接過,車轱轆碾到石頭,水壺落地全給灑了。
靈犀掀開車簾對達投崇抱怨,“怎么趕車的?”
達投崇對輿中情況聽得一清二楚,道:“不是…這路不好走。要不你趕,我來照顧主教。”
“拿你的水來。”
“是是是。”
靈犀鉆回車內。
沙地健微笑道:“是我沒拿穩,不怪達投崇。”
靈犀道:“我知道不怪他,我只是…”
沙地健道:“你只是太擔心我。”
靈犀道:“等到了滄州客舍,一切安穩下來,您的身體一定會好轉。”
沙地健喝了水沒穩住那陣咳嗽多久,頓感錐心之痛,喉間一甜,一口心頭血噴濺而出。他垂下掌心,點點猩紅毫無征兆地扎進靈犀眼中。
靈犀大腦空白,卻見他抹去嘴角血跡,在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搖頭示意不要聲張。
靈犀顫抖道:“都是那幫叛教的匪徒,滿口胡言惹您不快,我就該殺了他的。”
“靈犀。”
沙地健緩緩道:“這是我的劫運,也是牟尼教在中原的劫運,天命要我應驗此劫,不該是任何人的錯。相反他說的對,中原牟尼大勢已去,如今我是喪家之犬,跟著我會招來不幸,他要走不該攔他。”
靈犀抓住沙地健沾染血跡的雙手,“不是的,您別聽他瞎說,我們會度過此劫,我陪您從頭來過。”
車簾外達投崇不明就里,跟著鼓舞士氣,“對!我們陪您,只要大云光明寺的人還在,中原牟尼的燈就不會滅。”
沙地健懷揣心事,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