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盤腿而坐,遲疑扶住柳掌門兩肩,眼睛卻越過去看聞人衍。
柳掌門病后瘦掉半個自己,原先一拳打死牡馬,現在騾子一個響鼻就能將他掀倒。他消瘦的下頜擠了擠,干燥的嘴皮緩慢分開,嗓子卻病啞了,只有氣音。
靈犀皺眉讀他唇語,“住…”她猛對聞人衍道:“住手,他說住手。”
門外柳月梧和柳千玟一直候著,腦子里的弦緊繃,聽見靈犀高叫住手,當下破門而入。
兩人堪堪站定,就見紅木榻上按序排列三人,全部盤膝而坐。靈犀扶住父親兩肩,聞人衍面色沉著,充耳不聞地一手扣住父親后頸,另一手以指為劍,在單薄的背腔上游走擊打,發(fā)出‘鐸鐸’悶響,力道之大,仿佛能看見皮肉在指肚下泛動。
柳掌門鍥而不舍,仍試圖發(fā)些音節(jié)出來。
柳千玟急切如熱鍋螞蟻,卻并不惡意揣測,懇求道:“公子聞人,我父親氣虛體弱,怕是經受不住如此兇險的治療方式。”
靈犀暗道這當中恐有誤會,柳掌門應該不是這個意思,更可能是不愿意承聞人衍這么大的恩情。
她問:“要不,先停一下?”
聞人衍抬眼看她,“這不是精油開背,停下我們三個都得死。”
靈犀就是充當一個架子,聽聞人衍言之鑿鑿,先是錯愕,而后意識到自己居然又把他的鬼話當真。他就是為了嚇住柳家兄妹。
她怎么死?除非他要隔山打牛。
柳月梧卻信了,滿臉不知所措,而后察覺父親面龐比之剛才紅潤不少,悚然一驚,甚至驚大過喜。
“這是如何做到的?!”她按奈住就快掙脫喉嚨的驚呼,“哥!你看爹的臉色!”
柳千玟驚覺父親比之剛才判若兩人,滿臉薄汗,連唇色都恢復如常。這不是錯覺,柳掌門的確看著鮮活不少,那是因為他體內氣血被聞人衍內力鼓動,正賣力奔騰。
靈犀越過柳掌門肩頭看向聞人衍,他唇線緊抿,分外艱苦卓絕。按他所說,這雖不是什么吸人陽氣的詭異秘術,但損耗自身內力。內力這東西跟氣力和精力類似,養(yǎng)養(yǎng)能回來,可一旦消耗過度同樣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難怪有湯谷見死不救的說法,救一兩個尚吃得消,要都排著隊抻長脖子等叫號,那多少隱世高人都不夠造的。
屋里五人皆不再做聲,唯一有話要說的柳掌門也因真氣灌注而陷入昏迷,空蕩房間只剩擊打經絡的悶響。
半個時辰后,天色將晚。
聞人衍在柳掌門發(fā)頂施針,后者緩緩睜眼,蘇醒過來。
眾人屏息凝神,都忘了說話。
黃河門這下真的空手套白狼了。
柳掌門被聞人衍安置躺下,干枯的唇艱澀開口:“跪下…”
靈犀一愣,但見柳家兄妹作勢就要跪地,才意識到是說給他們聽的。
“不許!”
靈犀又是一愣,看向說這話的聞人衍,他又道:“你們跪我也跪,咱們對著跪。”
柳家兄妹霎時不敢妄動。
聞人衍不惶恐也不承情,道:“有些話得說明白,我沒什么懸壺濟世的賢德之心,要是再來一次,不見得會做相同決定,所以——”話到此處打住,他比了個封口的手勢。
柳千玟了然,“今日之事我和月梧都會守口如瓶,恩公不必擔心!”
聞人衍道:“二位跟我出來,讓柳掌門好好休息。”從屋里走出去,聞人衍又走開幾步朝柳家兄妹招手,“再出來點。”
柳家兄妹圍上去,有些不解,也有些惴惴不安。
聞人衍注視他二人道:“你們想必已聽大夫說過不下十次,你爹所患病癥到了末期,已是藥石無醫(yī)的境地。”
柳家兄妹神色巨變,柳月梧道:“怎么會?我爹的面色看著都像是痊愈了。”
“這只是暫時的。病人胃部有巖癥,這病堅硬有根,推之不移,內服外敷都是無用功,無法撼其根本。我所做僅能催動他身上的營衛(wèi)之氣,以延緩身體衰竭的速度,并不能治愈病癥。”
柳月梧呆立不語,眼睛瞪得老大,柳千玟隨即攬住她肩膀,仿佛一撒手人就要漏到地上。
柳千玟垂首道:“我們知道了,多謝恩公設法相助。”
聞人衍道:“柳少掌門,三姑娘,我在黃河門逗留太久,也該告辭。記得隨時找大夫問診,不過生老病死終有時,再不舍也還是看開些吧。”
柳月梧恍然驚醒,焦急道:“為何不多留幾日?我哥沒說嗎?早前就有人在河南地界找尋《服餌治作經》的下落,經書有可能就在河南,我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來給你!”
聞人衍笑笑,“多謝三姑娘還惦記著把書補給我,但你們還是別去沾這書了,經齊州一鬧,它就快引發(fā)更多糟心事,直到真正面世為止。”
靈犀側目看他,猜測眼下最讓他糟心的,該是那個下毒引他現身的假聞人,或者…是難纏的她本人。
百般推辭下,聞人衍與靈犀拿著齊州特產——黃河門令牌,趁著夜色匆匆下山。
聞人衍腳步在山路上走得飛快,靈犀兩根拐輪圓了才追趕上他。
“你走這么快干什么?”
“清音閣以每年春季封壇,來年冬季開封的佳釀聞名,限時限量,月底了再不去就賣完了。”
靈犀當場站定,“還喝?”
聞人衍大步向前,“你可以不跟來啊。”
那不行,靈犀拄拐快步跟上,“我摘藥摔斷條腿,你就沒什么表示?”
“請你喝酒?”
“聞人衍!”
聞人衍猛地站定,靈犀差點沒超過去,聽他道:“也是,三腳貓不能喝酒,等你腿好了再說。”
靈犀剛想發(fā)作,卻頓住,“等我腿好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怎么會不知道,“你愿意跟我去滄州了?”
“我可沒這么說。”
“那你——”
“哎!”聞人衍打斷她:“別怪我沒給你機會,現在告訴我你想救的人是誰,我要聽實話。”他神情悠閑隨意,一點沒有逼問的意思,靈犀卻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心中暗想,經歷這么多,他絕對是有所察覺才會有此要求,那要再做隱瞞,就是自己把路堵死了,先前的努力也會付諸東流。
可他要只是詐她一詐呢?
靈犀心一橫,知道又如何?他什么都不上心,又怎么會對牟尼教不利。
不行不行……
她糾結寫在臉上,聞人衍不知是激將還是真懶得等了,拔腿就走,“不說算了。”
“你等等!”剛一張嘴,林中傳出陣氣勢洶洶的動靜,靈犀當即變臉,眼神比冰塊還冷。
二十來個人從樹后竄出,手持小刀將他們團團圍住。這些人穿黑衣蒙著面,一看就是欲行不軌,再看手中兵仞……
靈犀愣住,這些將他們包圍的人,分明就是數月前,在滄州遇到的那批牟尼教俗信者。
他們手里的兵仞不會騙人,生牛皮包裹的小鐵刀。
關于那天的記憶,她太深刻了,更別說他們幾人在見到她后,眼里也有些錯愕的情緒,其中有一雙又大又亮,不會錯的,這就是那個當時跪地求饒的娃娃臉。
只是,這都怎么一回事?
邊上聞人衍皺眉慢悠悠道:“又是你們?”
靈犀眼神震顫,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聞人衍兩步上前,讓某個三腳貓不那么醒目,“前不久我還在遺憾那日懸崖將你們放跑,想不到這么快就又送上門來。這次居然加派人手了,等你們增加到一百人的時候,我可能會終于煩得受不了,愿意跟你們走一趟。”
靈犀如聽一聲響雷,腦袋‘嗡嗡’作響,連聽力都喪失片刻。劫匪也有些進退維谷,感情那天懸崖上掛著的人是她啊。
畢竟她手上這副拐棍就是最好的證明。
只是…她怎么沒和主教一起,而和這人出現在了黃河門? 話又說回來,這人說話可真難聽,狂什么狂,二十個人難道還不能把他拿下?!
聞人衍見靈犀出神,以為她在急速思考,思考她這個‘三腳貓’該如何突出重圍。
聞人衍道:“他們的目標是我,等會兒你玩命跑就是了,走小路下山。”
靈犀道:“你一個人可以嗎?才在黃河門耗——”
“當然可以。”
他語氣過于輕松,靈犀不由得問:“你要殺了他們嗎?”
這些人曾是牟尼教的俗信者,她深知實力懸殊,不能眼看他們送死。
聞人衍不知她想法,當她是在建議自己痛下殺手,聽得那叫個不敢茍同,“好歹我剛剛還在懸壺濟世,怎么可能轉臉就亂造殺孽。”
她痛快道:“那我不留在這拖累你了,分頭走。”
靈犀說完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就走,異常干脆。她剛一離場,兩方都沒了顧忌,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但靈犀沒回頭看,生怕自己臉上表情太過精彩,被聞人衍捕捉到一星半點。
靈犀走相反小路,埋頭下山,腦子里一團亂麻。
她反復問自己同個問題,這群人怎么會是懸崖的襲擊者?
那不就代表他們和假聞人是一伙的?可聽黃河門和聞人衍的表述,這個身懷異香的假扮者絕非等閑,又怎會與這些窮途末路的匪徒為伍。
正當靈犀毫無頭緒,無暇顧及周遭環(huán)境的時候,肩膀遭有力大手重重一拽。
“誰?!”
她毛孔都收緊,拔出匕首轉身朝那人下頜抵去,過度緊張忽視了自己左腳正負傷。
靈犀左腳發(fā)力,痛呼一聲,摔進了路邊雜草叢生的灌木堆里,眼前頓時遮天蔽日,驚起一片飛鳥,好在這一聲痛呼足以驚動山上的聞人衍,讓他知道這邊的情況。
“我我我我,是我!”那人先用官話說了一遍,又用回紇話復述一遍。
這聲音……
灌木遭人撥開,就見達投崇縮著脖子,用回紇話道:“你這一嗓子啊,山上打起來的人不就知道你在這兒了!”
“大頭蟲!”靈犀先是一喜,而后頓住,“你們是一起的?”
聽靈犀張口就是官話,達投崇也莫名跟著說起官話,“誰們?”
靈犀道:“山上正打起來的那幫人啊。”
“當然不是,怎么這么問?他們是沖你來的?”達投崇擼起袖子,“我去把他們收拾了。”
靈犀趕忙道:“不,不用去,不是沖著我的。”
她現在不打算將那幫人是滄州前教徒的事說出來,一是腦子里太亂,二是時機不對。
“行,他們膽敢循聲過來找茬,就活該他們倒霉。”
達投崇將靈犀從地上拉起來,錯身讓她看清自己身后的人。他身后路上有一架拉貨的馬車緩緩駛來,馬車邊上走著二十來個身穿各色服裝,做胡商打扮的牟尼教眾。那叫一個人多勢眾。
達投崇問:“你腳怎么受傷了?”
靈犀彎腰拾拐,“說來話長,主教呢?”
“在客舍休養(yǎng),你放心,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靈犀感到心里有種繃了許久的,叫做憂思的情緒,總算得到消解。
她問:“你怎么找到這兒的?
達投崇作勢去摸她腦門溫度,“這是黃河門的山腳啊,我都在這轉悠三天了,要再碰不上你,我都不知道該上哪去找了。不是,你腳到底怎么了?還有啊…”他緊張,“你找到那個大夫了嗎?”
那個大夫……
靈犀底氣溜走,道:“找到了。”
達投崇驚喜,“哪兒?”
“他——”話沒說完,靈犀余光瞥見一人影從密林深處趕來。
人影見自己正與人相談甚歡,不像遇到危險,便也不再跑了,長身玉立那么一站,勻了勻氣,而后偏頭打量著他們大步走來。因他走動著,月光和樹影在他身上相互交替,忽明忽暗,表情也變得晦暗不明。
達投崇頓時戒備,二話不說將自家瘸子護在身后。
那人影手中折扇打了個旋,揚聲問:“小狐貍,你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