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只感覺腰部一緊,整個人差點從崖壁上摳下來。
他們打起來了?靈犀往上張望,又往下看看,錢串子就在腳下,她仰頭喊:“放!我找到了!”
懸崖上蒙面人齊刷刷亮出兵仞,包圍圈瞬間收緊,朝聞人衍縮去。
聞人衍心里連聲好家伙,她這是一聲令下啊。
他隨即拉拽繩索左躲右閃,靈犀正努力夠那錢串子花,腰部又是一提,她氣急,用力將繩子往下扥,聞人衍正好騰空一躍躲閃刀尖,腳下沒處借力,差點被扥個跟頭。
二人借一根繩互相牽制,拔河般給對方行動增加難度。
幾番拉扯,靈犀抓到一捧錢串子,塞進衣間,再低頭看腳下,碎石‘嘩啦啦’淹沒樹木深處,像是一滴水匯入海中,無跡可尋。腰間繩索忽緊忽松,靈犀這才感到些許心慌,她腳蹬崖壁,手指摳著石縫費力上爬。
再看懸崖戰況,原來聞人衍并不下死手,那十人被定住四個,其余也無法沾身,只等拖延到靈犀爬上來,二人便可輕易脫身,還能順帶捆一個回去盤問。
剩下四個蒙面人見一個聞人衍就夠棘手了,另一個女的千萬不能讓她上來,否則此次任務必然宣告失敗。
于是這四個人交換眼神,有三個朝聞人衍殺去,還有一個拔刀直直沖向崖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麻繩。
聞人衍遭那三人糾纏,隨即將繩拽開,可偏偏一來二去之下那繩被石頭磨得脆弱,蒙面人一刀沒能將繩子徹底割開,人卻失去平衡倒了上去,將緊勒的麻繩給生生繃斷。
正摳著石頭縫的靈犀感到腰部輕松,抬眼一看,繩頭從天而降,轉眼像條獼猴尾巴似的垂掛在她身后。
“聞人衍!”她臉都白了。
聞人衍手中更是一輕,甩開半截麻繩來到崖邊,就見靈犀顫巍巍靠胳膊掛著。
他伸手去接:“抓住我!”
身后那四人隨即沖上來想制住他,聞人衍沒工夫周旋,轉身以扇骨襲擊蒙面人側頸,齊刷刷倒下兩個,都是剎那失去知覺,癱軟在地。
這一招比先前的點穴功夫都來得狠,剩下兩個不約而同后撤半步,不知所措。
就在此時,靈犀腳底一粒石子從石縫滾落,她頓時失重,除了瞳孔驟然收縮,其余什么都來不及反應。
她仰面墜落山崖,身體浮空,無處施力,眼看聞人衍探出的半個身子越來越遠,靈犀腦子卻是一片空白,隨即,她想到了還在等她回去的沙地健……
她會死嗎……她還不想就這么死了……
懸崖上,聞人衍生生看著靈犀由大變小,最后沒入茂盛樹冠,樹冠吞沒靈犀隨即恢復原狀,好似無事發生。
這個高度的懸崖,才下過雪,底下還有茂密植被,就是尋常采藥人墜落,也有極大概率在昏迷后自行蘇醒,更不要說她一個修習內功的武人。
聞人衍看得出這些蒙面人想抓他活口,但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放棄盤問這幫人的機會。
聞人衍當著那兩人的面,縱身跳崖。
那兩人傻了,快步上前在崖邊站定,彎腰一看,更傻了。
說是跳崖,不如說他是以最快最短促的方式,在巖壁找準著力點,借足下功力輕蹬而起,一步步躍下山崖,唯有輕功上乘者方得此訣竅,否則就是往沸水里下餃子,自尋死路。
聞人衍很快下到山底,環境果真如與他所想,靈犀摔下來想死都難。
他老遠看見一棵無辜的大樹,分枝被砸得七零八落,藕斷絲連。
聞人衍松一口氣,小跑兩步在樹下將靈犀找到,她側臉脖頸都有擦傷,身下是正在融化的積雪和一地枯枝亂葉。
聞人衍在她身旁蹲下,伸手搭脈,嚯,這內力,早已遍走全身,率先診察起了她的內傷。
“回紇的功法這么厲害?難怪要被打成魔教。”聞人衍感嘆完檢查起她傷勢,無明顯出血,又掀開眼皮看看昏迷程度,也還行,沒摔成傻子。
就是左腳踝部有骨折痕跡。
聞人衍自靈犀腰間取來匕首,還特意留意了她的反應,可惜這次她沒再立刻驚醒,沒有那種小獸出洞般驚呆了的眼神。
他仰頭分辨了下太陽方位、山林地勢,而后站起身朝北邊樹林深處走去。不管是藥草還是雜草,多數都喜歡長在草甸、河灘,這樣濕潤的地方。
“冷…”
不知過了多久,靈犀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大云光明寺的屋里,她從小躺大的榻上。
靈犀探手伸進枕下,匕首卻不在。
日光柔軟自屋外鋪灑進來,耳畔僧尼誦經的聲音平穩,有股水滴石穿的力量。
一轉眼,達投崇坐在了床邊,見她醒了也不說話。
靈犀問:“主教呢?主教的身體好些了嗎?”
達投崇還是不理睬,靈犀稍感不安,想翻身下床,卻感到渾身都疼,更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將她按著,使她動彈不得。
靈犀怎么也掙脫不開,最后泄氣地往后一倒,卻見門外走進一人,神姿高徹,正是沙地健。
“主教!”
沙地健矗立床邊不發一言,靈犀慌了,叫到:“大哥哥!沙地健大哥哥!你看看我,我是靈犀!”
她發覺不對,自己為何在說官話?她在大云光明寺極少與人說官話,想起來了,是因為這些天她與聞人衍的相處——
聞人衍?
突然間,頭腦清明,現實與幻境交替,她記起自己懸崖摘花,掉了下去,身體失重……
靈犀驀然睜眼。
她在山洞里,聞人衍就在旁側,似笑非笑看著她道:“你又做噩夢了。”
靈犀還傻著,她醒來那瞬就忘了夢的具體場景,只記得見到了沙地健。
靈犀腦袋放空,眼睛追蹤著聞人衍的動作,就見他在山洞中以一塊光滑的石板為案,正用她的匕首切割某種野草,隨后往嘴里一塞,嚼了嚼又吐出來,面無表情敷在了她左肩。
等等……
靈犀遲緩低下頭去,卻見身上僅蓋著件外袍,寬大得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包裹,這不是她自己的,因為她的衣服就團成一團丟在腳邊。
“為什么我……”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么。
聞人衍正嚼著另一口車前草,含糊道:“別急,上完藥給你穿回去。”
靈犀這才感到周身疼痛,腦袋發脹,對…他是大夫…治病救人職責所在,他在做他分內的事罷了……
靈犀覺得自己被說服了,閉上眼,深吸口氣。
果然,還是,不行。
“聞人衍!!!!”
山洞里回音極響,聞人衍沾著藥汁的手虛掩著耳朵,別開臉道:“別不講道理啊,那晚看你動作那么快,我還以為你真不介意,再說我也沒脫完啊,不該脫的全嚴嚴實實穿著,不信你自己看。”
仔細感受了皮膚上的觸感,恩…他好像沒說謊。
靈犀想起那日醉后破釜沉舟的行為,臉頰頓時一燙,“你住嘴。”
聞人衍往她胳膊糊藥,道:“放心,我看你就像看一塊豬肉,還是不帶皮的那種。”為了證明這話的可信度,他信手一指,“在我看來這兒是膻中,這兒是神藏,這兒是云門、天突。哎別動,你懸顱穴沾到蜘蛛網了。”他說著捻開靈犀腦袋上的蜘蛛絲,繼續若無其事地上藥。
靈犀聽完他的順口溜,莫名來氣,“你才是豬肉。”
聞人衍涂著藥,抿唇笑了笑。
靈犀把自己當塊豬肉地躺了會兒,驀地問:“錢串子呢?”
“你身上。”
“我身上?我明明放在衣服里,我身上哪…”她一怔,“你給我用了?”
“先給你用著,這草能防炎癥,黃河門的回去之前我再摘過就是。”
“你再摘過?”靈犀狐疑,她一看洞口天色,還亮著。也就是說,聞人衍并不是繞遠路走下山來的,她尾音高揚,“你是跳下來的?”
見聞人衍百忙之中抬頭一笑,靈犀氣不打一處來,她就不該獻殷勤摘什么破花,別人自掘墳墓,她自摘傷藥。
她又問:“那幫人呢?有幾個?你殺了他們嗎?”
“十個,都活著,應該已經跑了。”
“你為什么不留下一個綁起來?”
“我不是急著下來救你?”
他伸手去拿衣服,靈犀道:“我自己穿。”
聞人衍風輕云淡一件件往靈犀身上套,“別亂動,你的腳折了,在夾板做好之前,還是當自己是塊豬肉吧。”
靈犀別開眼,不自在地說道:“你治療柳掌門的事并未聲張,上山摘藥的消息更只有三姑娘和柳少掌門知情,那么襲擊你的那幫人,和假扮你的人應該是一伙的,只有他才算得到你缺這味錢串子入藥。”
聞人衍沒答話,手上拽兩下,收緊她腰帶。
她繼續道:“假扮你的人是沖著你來的,給柳掌門下毒也是為了引你出現。”
聞人衍將她前襟褶皺拉挺,站起身道:“不錯啊,腦袋一撞更聰明了。”
靈犀見他如此態度,皺眉問:“你在茶攤得到柳掌門中毒的消息時,是不是就已經開始起疑了?”
聞人衍看向她,想了想說:“也不算。”他往地上一坐,抓起匕首和生木頭,給她削夾板,“那時我并不能確定,只是覺得要真如此,柳掌門何其無辜,本來就沒幾天好活,還要因我早死,也太慘了。”
她冷冷道:“那你還挺心軟。”
聞人衍削著木頭哼了聲,并不作答。
靈犀問:“假扮你的人費這么大勁引你出來,圖什么?”
聞人衍頭也不抬,“不知道,殺我吧。”
他瞎說的,懸崖上那幫人完全沒有下死手的意思。
“殺你?”靈犀吃力地將自己往上撐了撐,問:“有的人視你為再生父母,有的人卻要殺你后快,你到底是什么?”
聞人衍抬眼反問:“你當我是什么?”
靈犀沒料到話頭會回到自己身上,思忖后認真道:“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不知道是救命稻草,還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山洞內光線逐漸不再充足。
聞人衍給靈犀上了夾板,靈犀本打算就此上路,聞人衍卻表示已臨近傍晚,這片山林規模并不小,要是天黑迷路得不償失,建議她在山洞里將就一晚。
他的原話是,“反正你現在走不了,動不動身我說了算。”
靈犀試著抬了抬笨重的左腳,氣得眼睛一閉,睡覺。
聞人衍覺得好笑,用樹枝撥了下火堆,以防夜里大雪氣溫驟降。
火星輕竄,似點點螢火在二人之間,驅趕飄雪的寒意。
山洞外明月高懸,雪片洋洋灑灑墜落泥間,消融,化水,浸潤無聲。
次日晨。
靈犀身上有些發熱,環境簡陋,仍是有些發炎。聞人衍試探過她額頭溫度后,又摘來草藥給她替換,這才將昏昏沉沉的她背在背上,走出山洞。
山上的外用藥用處寥寥,等到黃河門給她煎藥服用,便能退燒。
走著走著,聞人衍頸部灼熱的呼吸發生變化,她睡醒了。
“醒了?”
靈犀聲音悶悶的,“到哪了?”
“就快走出去了,沒流口水在我肩上吧?”
靈犀下意識摸嘴,還真有道口水,“放我下來,我自己走。”她的掙扎并沒能改變現狀,于是皺眉問:“不重嗎?”
“輕得跟棉花似的。”聞人衍原地跳兩下,將她往上送了送,“你家那個阿郎,他對你意義重大?”
靈犀驚喜他提到沙地健,趕忙答復:“是,意義重大。”
聞人衍輕聲嗤笑,“他救過你的命?”
靈犀不明就里,道:“打從記事起我就一直跟著他,是他教導我照顧我,就算說我的命是他的也不為過。”
“這么厲害。”
“對!”靈犀攥他兩肩,誠懇道:“所以我請求你,幫幫我們。”